秋波梦的故事
秋波梦
一、寻刀
深秋,秋雨似烟,远湖如画。
叶渡独坐船头,血衣尽湿,却不是因血而湿。这血是几个时辰前溅上去的,早已被雨洇开,前胸后背如同绘了无数朵红色飞花。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子夜,他以一一一柄一一弯刀,独闯凤凰山庄,一炷香之内,连毙三位庄主及庄内四十余名武师,凤凰山庄血流成河。
在这天之前,叶渡的名字从未在一江一湖出现;而从此之后,叶渡的人也将不会再现一江一湖。他的欲一望,他的价值,随着最后一个倒在他刀下之人那喷一射的鲜血一起消失殆尽。
他的情一人久已逝去,他的生命已无意义,当初的复仇誓言今朝变为现实之后,叶渡想不出自己还 能去哪里,还 能为什么活下去?数年苦练,只为今天的复仇,而复仇之后,他还 有何欲一望?
没有,甚至连生的欲一望都没有。
所以,他一任小舟在湖上随风飘去,任意东西。天地如此寂寥,人舟皆如浮萍。
叶渡的膝头,横放着一一一柄一一连鞘弯刀,刀长三尺,弯如弦月,凌空飞击,三丈外取人首级易如反掌。
就是这样一把好刀,叶渡此时却觉得它完全是一件多余的累赘了。
他慢慢将刀提起,举到水面上,准备松手让它没入湖中,从此消失。在他心中,刀就是命,命亦如刀,刀失,则人亡。
他的手,就要松开。
便在此时,他的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嘶叫,不似人声的嘶叫。
叶渡的手无意间一紧,猛地缩了回来,手掌已握住刀一一柄一一。
嘶叫一声仍在继续,一声接一声,越来越近。叶渡抬头看去,湖上空无一人,连船也不见一只。他的心头一震:难道……是鬼?
鬼影也不见。
叶渡的手渐渐松开,看来是自己的幻觉吧。记得有位前辈说过,杀人过多之后,就会产生幻觉,自己只不过刚开始。
他再一次将弯刀提至水面。
水平如镜,再锋利的刀丢下去,也刺不破它的宁静。
然而,这一次水面的宁静被刺破了,当然,不是叶渡的刀。
刺破这一片宁静的,是一条长逾一丈的青色竹竿,它如一条破冰刀般划开水面,飞速驶来,而被它破开的水面久久不能恢复平静。叶渡看得出来,这条竹竿上有着异乎寻常的劲力。
当然,一条竹竿远达不到这种境界,有着这种境界的,是人。
一位青衣老者,白须似雪,从水下飞跃而起,奇特的是,水面居然没有如破镜般水花四射,而只是像蹿起一条游鱼般平静。
青衣老者没有再度沉入水下,而是双足一分,踏住那条竹竿,如踏草船,平稳异常。
好轻功!
叶渡没工夫喝彩,因为那条冰刀般的竹竿已离自己的船不到一丈了。
看它的劲力,就算自己坐的是条铁船,也要被破成两半。
叶渡不想沉水,于是他将带着鞘的弯刀一翻,迎向竹竿。
裂帛一声响,竹竿被弯刀从中分开,像两支箭般贴着船舷划过。破水声如夜乌悲嘶。竹竿一破,人便不能再站,那青衣老者跃身而起,掠过船头,站在船尾。
叶渡不闻不问,好像没看到这个人。
青衣老者目光如炬,却只是盯着水面,仿佛水下随时会有水妖跳出一般。
没有,什么也没有。
等了片刻,青衣老者一声轻啸,跳下水去,亦如刀锋入水,只荡出一丝波纹而已。
叶渡刀横膝头,闭目以待。他不知道此人的来历、目的,更不想平白冤死在他手里,所以暂时先不将弯刀抛却。
青衣老者入水疾,出一水也快,眨眼间便再一次跳上船尾,一脸的怒气难平,喝道:“你定是贼人一一一党一一,在此接应的!”
叶渡也不回头,淡然道:“我不明白。”
青衣老者道:“如不是你破船拦路,贼人早已授首。贼人既走,便拿你来抵数。”说完他向天一纵,如一只巨鹰般扑上来。
衣袂飞扬中,似乎夹杂着金铁之音。叶渡身一子一震:难道是一江一南铁衣门?
铁衣门世居一江一南,财雄势大,在一江一南六省极有威望,门下更是高手如云,是个极不好惹的帮派。
可叶渡不怕,再不好惹的人,他也敢惹,更何况他现在心如死灰,下手已不分轻重了。
他一抬手,弯刀化作长虹,飞了出去。他并不想杀了对方,目标只是老者的手臂而已。
这一刀如电闪星飞,那老者手中现出一一一柄一一短剑,迎向弯刀,只听“当”的一声,弯刀遇阻,变了方向,飞向那老者的脖子。
一股血泉喷一出,老者身一子如被雷击,坠下河去。
这一刀居然杀了他。
叶渡吃惊不小,急忙接住弯刀,跳起跃入水中,打算将人捞起看有没有救,不想那老者身着铁衣,沉得飞快,哪里还 有痕迹可寻?这湖也不知多深,叶渡长吸口气,潜了下去。
湖底黑漆漆不见分毫,探手一摸只是烂泥,根本摸不到一尸一体。
叶渡知道此人已经不可能活,也只得再上船来。
没来由地杀了一个人,叶渡摇头叹息,但他的眼睛马上睁大了,因为船里竟然多了一个女人。
天色终于黑了,一丛火光由密林里透出来,跳跃不定。
叶渡慢慢地在火上添着干树枝,他的小船泊在岸边,随着微波轻轻起伏,一如他的心情。
秋波梦(2)
本来想就此退出一江一湖,不问世事,偏偏又遇上了一个撞上船来的女子。如果她没上他的船,而是被那老者所杀,他可能看也不看,可是她上船后还 活着,自己就不能不管了。
抱她上岸的时候,叶渡曾仔细看了几眼,发现这女孩子并不漂亮,其实可以说是容貌丑陋。但身一子一如他几乎已吃得反胃的刀削面般柔软,仿佛没有骨头。她的手、脚踝和颈项,所有露出来的皮肤全都非常白,白得刺目,几乎是一种不健康的颜色。看来她肯定久居内室不见一陽一光。她上船后就已昏迷,一直打战,现在她最需要的便是一堆火。
火燃得很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叶渡用干树枝为她铺了一张简易一一床一一,这样可以使她身上的衣服干得快些。不过半个时辰,这女子的周身都开始冒出白气,整个人看来是如此的不真切。
叶渡知道她就要醒了,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取出干粮,慢慢地咀嚼。
一只雪白的手,慢慢伸向他身后平放的弯刀。
叶渡仿佛没有感觉到,眼睛盯着火光,似是痴了。那只手终于握住了刀一一柄一一,随后那女子突然跳起来,用刀指着他大叫:“不要动!你是一江一南铁衣门的人吗?”
叶渡根本不理她。那女子咬咬牙,一拉刀鞘,就要一一抽一一出弯刀。叶渡道:“最好别拔刀!”
那女子道:“我若拔了呢?”
叶渡继续向火中添树枝,但那女子马上感觉到一股凛然之气扑面而来,叶渡像是一张拉满的弓,亦如一头即将暴起的豹。
那女子没有拔刀,只是一步步后退,退向黑暗中。
叶渡道:“要走?”
那女子道:“为何不走?”
叶渡道:“人走,刀留下。”
那女子冷笑:“你不是不想要了吗?”
叶渡冷然道:“此刀可没,不可与人。”
那女子道:“留刀也可,将火灭了。”
叶渡道:“为何?”
女子道:“此地是一江一南铁衣门的腹地,他们会发现我的。”
叶渡淡然道:“晚了。”
女子神色一紧:“怎么说?”
她的话刚落,有两个人从树后转出来,全都是锦衣华带,年纪不过三十,一人手摇折扇,满头白发;另一人是个女子,双手隐藏于袖内,袖长三尺,红如鲜血。
那女子看到这二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惧:“白头,红袖,司马双杀!”叶渡不知道这些名字,他的一江一湖阅历少得可怜,唯一熟悉的,就只有他的仇人而已。现在仇人已死,可以说他连一个一江一湖人都不认识。
司马白头与司马红袖是一江一南铁衣门举足轻重的人物,白头一一一柄一一飞龙扇,红袖两条风月袖,都可算是一江一湖一绝。
红袖冷笑:“离歌,你逃不掉的。”
那女子名叫离歌。她咬牙道:“司马铁衣何不亲自来?”
红袖道:“要死之人,何必多问!”说着二人左右一分,向前便扑。离歌将刀在腰间一插,随手一扯,也不知由哪里拉出一条长约五尺的狐尾翎,这兵器极为奇特,又软又韧,周身满是黄黑色的细一毛一,丝滑无比,头上竖一起四根钢爪,伸缩自如,如同狐爪一般。
白头、红袖一一交一一击而至,离歌轻啸一声,狐尾翎向上一甩,扣住树枝,拖着她的身一子飞起,避过了这一击。她的轻功与一江一湖中任何高手的都不同,身一子在空中完全展开,如同滑翔一般。
叶渡心头一动,他听自己的师父说过,世上有一种老鼠,可以将身一子展成一张纸的形状,借着气流在空中滑翔。但这种轻功,却没有见到过。
司马双杀看到离歌这手轻功,也赞了一声:“好功夫!怪不得武总管都死于你手。”但离歌没滑一出两丈,后腰处便溅出一蓬鲜血,人也落了下来,正摔在火堆旁。
叶渡知道她已经受了伤,可能就是与那位老者武都管拼杀时留下的,现在看来,这两位杀人者的武功绝不低于武总管,离歌就算不伤,也不是对手。
司马双杀见她溅血倒地,齐齐一声狞笑,直扑上来。
叶渡仍旧盯着跳动的火舌,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离歌就倒在他面前,与他隔着火堆,她的眼睛望向叶渡,那眼神中满是期待,期待着他出手相助。
但她失望了,叶渡好像没看到场中发生的一切,随手在火上添着树枝,脸色沉静如水,一点儿出手的意思也没有。
离歌的眼光暗淡了,一如红煤烧过后的死灰。
她看错人了,叶渡虽然不摧花,但也不护花,自己的生命就如同他眼前飘飞的落英,不值得怜惜。
司马双杀扑来时,亦在防着叶渡,不料他根本不想插手,不由暗道:此人虽与这妖女一起,但看来好像不是一路。
火舌跳跃,映得司马双杀的身形如同扑飞的夜鹰,快如电闪。离歌刚刚摔倒,激起的尘土尚未飞扬,司马白头的飞龙扇如同点一一穴一一杵一般点中了她背上的一一穴一一道,同时司马红袖的一条袖子如口袋一般罩住了离歌的头颈。
离歌就像被老鹰抓住的鱼儿一般,毫无反抗之力。司马双杀一击得手,绝不停滞,红袖在前,白头在后,跃上了树顶,离歌被袖子罩住,动也不动,如死鱼一样被拖着飞走。
秋波梦(3)
这一切就发生在叶渡眼前,他视如不见。不是他没有心肝,而是他的心已死。一江一湖上的恩恩怨怨,他不想再参与其中了。
离歌已离了很久,叶渡仍旧没有改变姿势,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一堆火,当然,还 有他的刀。
刀!
叶渡这才想起,自己的刀被离歌拿去了。若是以往,自己早就注意到了,但今天,也不知是大仇已了,心无挂碍,还 是见死不救以至心乱如麻,抑或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令他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刀。
这一一柄一一刀不是凡品,有一个专属于它的名字——赤魂宝刀。它形如新月,质比秋华,在风中挥过时,总会荡起一种勾魂摄魄的微吟,一如情一人在睡梦中的痴语。叶渡只练到九层,便已是一江一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但最后一层他始终不能突破,谱上所说是因为魂灵未至,不可强求。
此刀是叶渡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得来的,与刀一起的尚有一本《离魂谱》,如今刀谱已印在他脑海里,世上就只存此刀。它虽是一件死物,但亦不应落在凡人手中,拿去砍柴切菜。
好吧,去拿回自己的刀!这应当是一件不困难的事。
弯刀不同别的兵器,一江一湖中用的人很少,就算是宝刃,一般一江一湖人也不会用。只要去铁衣门说一声,他们自然会一一交一一还 自己。
可是,离歌呢?
罢了!就算救过她一次,铁衣门仍旧会继续追捕她,这种事一江一湖上一天不知发生几千几百桩,自己是管不过来的,还 是去拿刀吧。
叶渡打定主意,灭了火堆,上船向着司马双杀离去的方向赶去。
一江一南铁衣门在一江一南六省都有分舵,离此不远的萧山湖就有一处,这是叶渡前几天无意中听人说起的,起初不在意,现在想起,倒省了一番问路口舌。
不到子时,叶渡来到了萧山湖外,一江一南水道四通八达,来此并不费周折。
停船看去,萧山湖就在眼前,平波微荡,细一一浪一一翻伏,跃动着星月之光,如同水波下潜伏着无数银鱼,清风徐来,带着某种花草之香,果然是个好去处。
叶渡将船驶入湖心,果然看到了一处湖心淀。淀子约有上千步方圆,算是一座湖心岛,四条九曲廊桥通向四面,每条廊桥下均有小船停靠。借着月光,叶渡看到廊桥之上还 插着几面黑底白字旗,大书“铁衣门”。
到地头了!叶渡将船系在廊桥柱子上,抬腿上桥。廊桥通向淀心一座巨大的宅院,夜色中看去层层叠叠,也不知有多少进院子。
来到大门前,见两扇黑漆大门敞开着,两盏气死风灯在晚风中摇晃,映得门口的石狮子影子忽伸忽缩,有如活物一般,但却不见一人。
整个庄院一片死寂,如同荒废已久的野庙。站在这里,叶渡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仿佛站在鬼门关前一般,连门里吹出的风都似一陰一陰一惨惨的。
叶渡高声喝道:“绵山叶渡,求见庄主,有无人可通报一声?”他的声音高一亢洪亮,如皮鼓敲击出的声音,记记震心,直透进大门。
门内不断有回声传来:叶渡……庄主……通报……一声……
停了片刻,门内寂无人声,更无人露面,叶渡又喝了一声,还 是无人应答。他心头一凛:难道这是一座死宅,司马双杀并未回到这里?想到此,他停步欲回,眼角一扫之间,发现门前地上有一物,正映着灯光熠熠生辉。
叶渡俯身捡起一看,那是一一一团一一金线串就的绒球,是嵌在女人鞋尖上的,他心头一动,这绒球,就是离歌鞋子上的。
她在这里!
刀也在这里。
叶渡不再叫门,而是上前一步,抓住门环用力扣打,“嗵、嗵、嗵”,一阵稍显沉闷的声音响起。
终于有人来了,随着两声拉门闩的声音,大门开了一尺来宽的缝隙,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来,是个老人,牙齿都脱得七七八八,眼睛也浑浊得很。
叶渡道:“老丈,此处可是铁衣门?”
老人指指边上的旗子:“旗上写着的,不识字吗……”
叶渡道:“我有事情想见一见司马双杀。”
老人眼也不抬:“他们不在这儿……”说着向回一缩,便要关门。叶渡伸手一阻,那门便如钉死了一般,挪不动分毫。
老人眯起眼睛:“年轻人,这里可不是撒野的地方。”
叶渡道:“我也不是来撒野的。”
老人问:“那你来干什么?”
叶渡道:“我有一样东西,被一个逃亡之人拿走,而这个逃亡之人又被司马双杀擒住,因此,我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就这么简单。”
老人看了他几眼,似是信了,可能他亦觉得,不会有人敢来铁衣门撒野,于是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叶渡报了名。老人缓缓点头:“我去通报。”叶渡收回手来,老人“砰”地将门关上了。
天地一片死寂,波声都已不闻,叶渡踱着步,走近曲廊,向四面望去,他总觉得此处的环境有些不对,但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廊桥仍是廊桥,说不出哪里有异,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应尽快离开这里。
秋波梦(4)
过了片刻,那大门又一次开了,这回开了半扇,那老人向他招招手,叶渡跟在后面,进了铁衣门分舵。
走过两重院子,来到了正厅的天井之内。老人到了这里,站定脚,向叶渡指指前面的厅门,然后转回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渡听到厅内有不少人高声喧笑,似在吃喝,便高声叫了一声:“一江一湖人叶渡,求见司马双杀!”他从不自谦,自称什么“在下”或是“晚辈”,只说自己是一江一湖人罢了,在他看来,世上没有早辈晚辈,只是你先出生,我后出生罢了,那是上天的意思,为什么我要对你低声下气?
“吱”的一声响,厅门开了,走出一个汉子,此时的天气已有些冷了,但此人面目粗豪,涨红着脸膛,衣襟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肌,一点儿没有怕冷的意思。这汉子看了看叶渡,不屑地道:“原来扰人酒兴的,便是你这小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叶渡并不生气,反问道:“你是司马双杀?”
那汉子摇晃着身一子走过来,喷着酒气道:“你是什么东西,进来便要见我主人!司马双杀这四个字,也是你叫的?”身后又站出来两人,端着酒瓶,在那里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叶渡只觉得这地方一陰一气越发重了,不愿意多呆,便道:“我只与你主人说话,请他出来。”那汉子大笑,突然一拳挥出,打向叶渡的脸。
身后的人嗬嗬地叫着,以为这一拳定可以将这小子打飞。
但所有人都错了,飞的是那汉子。
由于那汉子身材高大,挡在叶渡身前,所以谁也没见叶渡如何出手,那汉子已经凭空飞起,撞掉了一扇门,滚进屋子里。
这一下,屋子里的人都不喝了。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盯在叶渡身上。被打飞的汉子头正撞在桌腿上,他伸手一摸,好像多了个包,怒吼着跳起,便要冲上前去。
此时一个声音传来,所有人的动作便全都停止了:“是哪个如此大胆,闯上门来打我的人?”
随着声音,一人排众而出,那些人自动随在他身后,走出大厅,来到天井里。
这是个女子,袖长三尺,鲜红如血,正是司马红袖。
叶渡一个时辰前刚见过她,心里放下一块石头,看来自己的刀有望找回了。
司马红袖自然也记得叶渡,一见是他,微微一愣:“是你?”
叶渡道:“我找你有事。”
司马红袖一笑,笑容妩媚中带着七分一陰一毒,问道:“英雄救美吗?”
叶渡摇头:“我只想拿回我的刀。”
司马红袖道:“你的刀?”
叶渡道:“弯刀,被离歌偷走了,你们擒了她,刀自然在你们手里。”
司马红袖冷笑一声:“你打了我的人,撞了我的门,就只一句话,便想轻巧地拿回你的东西离开吗?”
叶渡道:“打了你的人,你的人可以打我一回;撞了你的门,我赔银子便是。”
司马红袖沉吟一下,看看后面那被打的大汉,突然露出一副和气的笑容:“用不着,有这话便够了。我铁衣门并不是仗势欺人的门派。”转头对一人道,“去后面武库,把那一一柄一一弯刀拿来。”
叶渡没想到如此容易,报以微笑:“多谢成全。”
司马红袖道:“小事一件,况且我门里也没有人会用弯刀,否则这样一一一柄一一好刀,我还 真不愿把它还 给你。”
便在此时,突然在大厅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如果众人还 在喧哗吃酒,可能还 不觉得怎样,可如今大家都静静地不讲话,这一声叫便显得那般凄厉,那般绝望。
司马红袖听了,嘴角边泛起一丝一陰一笑,显然她心里清楚这叫一声的由来。
叶渡当然也听到了,随口问了一句:“是离歌吗?”
司马红袖道:“不是她还 能是谁?”叶渡注意到司马白头并不在这里,心中一阵恶心,脸上泛起了厌烦之色。
司马红袖注意到了,道:“她好像在受苦,你不动心吗?”
叶渡冷然道:“我只在乎我的刀。”
此时去后面的汉子回来了,手中捧着那一一柄一一弯刀,双手递与司马红袖。红袖接在手中,笑道:“果然是好刀!用这刀的,无疑是高手。”
叶渡见她还 没有将刀抛还 的意思,也不着急,负手而立。
司马红袖突然问了一句:“你一定用它杀过很多人,是不是?”叶渡的心头如被丢进石子的湖面,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回答,杀人对他来讲,并没有什么快意,更没有成就感,提它作甚!
司马红袖见他不答,又问道:“这把刀杀人时,会是怎样的结果?如果砍掉人的脑袋,一定是齐齐整整,如同砍西瓜一样吧?”
叶渡不知她心里想什么,但好像自己不回答,她便不还 刀,于是答道:“并不算太齐整,被削过的地方,会有一些焦痕,如同刀一温一极热一般。至于为何如此,我也不知。”
听了他的话,司马红袖一温一柔地笑了,对着身后众人道:“果然是好刀,对不对?”
秋波梦(5)
身后诸人一齐道:“不错,是好刀。”
叶渡心头一动,暗想难道她不想还 我了吗?
这个念头刚起,司马红袖突然一扬手,将刀抛了过来,叶渡随手接住,从感觉上判断,这正是自己的赤魂宝刀。
刀一到手,叶渡便不想再留在这里,他心头的隐隐不安让他心烦意乱,离歌那声惊叫所包含的意思很清楚,她正在遭受侵犯,这声叫如同一根针,深深刺入叶渡心底,刺中了他埋藏最深的一块柔软之地。可他咬咬牙,决心不去管她,毕竟自己已不想再杀人。
叶渡向司马红袖拱拱手:“谢了。”说着转身便走。
没走几步,司马红袖突然道:“且住。”
叶渡停下,回身问道:“何事?”
司马红袖笑道:“先别急着走,你须先看一看那把刀。”
叶渡道:“不用看了,我的刀我很清楚。”
司马红袖道:“我要你看一看刀,只是对你有一个一一交一一代,刀子在我门里,如果崩了损了,是本门的失礼,可你若拿出去之后,再发现崩了损了,回来找我,那就说不清了。因此还 是当面看过的好。”
听了这话,叶渡也觉得不错,自己拔刀看看,让人家放心,也不失礼,于是便道:“那好,我便看一看。”
说着他将刀举到眼前,用力一拔。
“扑”的一声,刀鞘中赫然喷一出一股青色雾气,将叶渡的上半身笼罩在内。
不好,毒烟!
叶渡急忙闭气后跃,但是晚了,由于事发突然,意想不到,所以还 是吸一入了少许毒烟。
剧变发生得太突然,叶渡一向极谨慎,可也没想到司马红袖会算计自己。此时司马红袖身后的诸人一齐发作,向前拥出,形成一个圈子,将叶渡围在中心。
叶渡全力运功抗毒,仍旧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咬牙道:“为何暗算我?”
司马红袖脸上的笑容仍旧十分一温一柔,这是她的招牌,身后的人都知道,一旦她露出这般表情,那就是要杀人了。实际上早在她问刀是否好刀时,便作好了准备。此时听叶渡发问,司马红袖巧笑道:“你还 来问我?我倒想先问问你呢。绿柳堤上的三十余具无头一尸一体,是不是你的杰作?”
叶渡一皱眉:“什么绿柳堤,什么无头一尸一体?”
他杀的只有凤凰山庄的人,至于绿柳堤这地方,还 是头一次听到。司马红袖仿佛已知道他定会如此说,便道:“昨天在离此不远的绿柳堤上,发生了一起惨案,本门师叔司马绿衣被刺杀,另有三十人被人砍去了头颅,塞一进了柳树里,而这三十具一尸一体的脖子上,都有烧焦的痕迹,那难道不是你的刀造成的伤口吗?”
叶渡心头一颤,这一一柄一一赤魂宝刀在他手里,只饮过一场血,便是凤凰山庄,在那之后,再未斩过人头。
可是司马红袖已经不给他辩解的工夫,使个眼色,手下的二三十条汉子齐声呼喝,各执兵器向叶渡打去,要将他乱刃分一尸一于当场。
叶渡努力提起一口气,刀随身转,“叮叮当当”几声,将七八一一柄一一刀封出去,然后“哗啦”一声,从身边抖出一条铜链来,闪电般系在刀一一柄一一上,然后“呼”的一声,赤魂宝刀刀身乍现,带着一股夺魂摄魄的光芒飞了出去。
这是他第二次让宝刀出鞘。第一次出鞘时,见到的人,都已丢一了头颅,而这一次,赤魂宝刀并不是飞向人的脑袋,而是飞向厅下的一棵大树。
“夺”的一响,宝刀入木数寸,叶渡一扯链子,身一子已飞了起来,落在树上,十数把兵器一起落空,其中一条铁棍砸在他方才站脚之处,将青条石砸成数块。
叶渡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何种毒烟,但明白自己越早逃走越好。身一子在树枝上一弹,反手将刀拔一出,又抛向后面院子的另一棵树。
天井中的人见了,纷纷纵身而起,追了上去。司马红袖冲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着,她非常清楚毒烟的效力,但对于叶渡的武功,她没见识过,心中没底数,因此她轻功虽远强于众人,却并不抢先,想先看看再说。但在手下人看来,这无疑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纷纷不要命地紧迫而来。
叶渡跳进一个院子,头脑的眩晕已经令他脚步踉跄。抬头看时,发现这屋子里亮着灯,叶渡心想,当务之急,赶紧找些水来浇一浇,或许还 能清醒些。于是他扑进屋子,四下一扫,没发现有水,却听到里屋传出一声惊叫。
离歌!
叶渡尚未决定下一步如何,已经由里屋抢出一人,正是司马白头,此时他上下一身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满脸涨红,手中兀自握着那一一柄一一飞龙扇。
一见是叶渡,司马白头眼睛一瞪,喝道:“早料到你们是同伙……”他见叶渡出现,马上想到是来救离歌的,哪里知道叶渡是中毒之后误打误撞才到得这里。
司马白头仿佛被扰了好兴致,恼羞成怒,飞龙扇一起,直切叶渡咽喉。
叶渡已是站脚不定,努力一伏身,躲过扇子,却被司马白头回肘一撞,正撞在后心,被打得向前抢出,扑进了里屋。
又听一声惊叫,叶渡抬眼一望,只见眼前立有一个十字形木架,上面绑了一个女子。此时他已看不清楚,只依稀觉得是离歌,双手被拢在一处,吊在木架上的铁环上,双脚也被绑住,动弹不得,全身的衣服都撕一破了,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秋波梦(6)
叶渡知道自己已逃不掉了,他一咬牙:老子死前也要坏一坏你们的事!想到此他挥起一刀,斩断了离歌脚下的粗绳。
此时司马白头已经抢进屋子,叶渡大吼一声,放开链子,将弯刀划个五六尺的圈子,硬是将司马白头一一逼一一得又退出去。然后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手起一刀,砍断了离歌手上的绳子。
然后他便完全晕了过去。
二、求助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冰冷的感觉袭来,叶渡醒了。这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大河之中,河水湍急,他已经头脸尽湿。
此时他的头脑仍旧有些眩晕,还 没完全恢复,划不动四肢,只觉得有人抱住自己,努力向岸边游去。
叶渡努力转头看去,离歌那张并不漂亮的脸映入眼帘,原来是她!她也死了吗?这条河是冥河吗?
终于到了岸边,叶渡手脚终于可以动了,他挣扎着爬上去,瘫倒在岸边的一一卵一一石上,离歌与他并排躺在一起,两人都大口喘气,一时谁也无力讲话。
叶渡喘一息良久,终于恢复自如,他也意识到自己没有死,离歌也不是死人。他坐起身来,正要开口,离歌一抬手,将那一一柄一一赤魂宝刀扔在他怀里。叶渡一愣,他实在无法想象,离歌在河水里抱着他的人时,也没有将刀丢去。
握着刀,叶渡抬眼瞧瞧四周。很显然,这是一处山野,远处的群山在夜间看不清楚轮廓,但仍然可以感觉到它的巍峨,眼前除了哗哗的水流之外,只有一片片高大的林木静默地围绕在周围,河水如同一条玉带般,跳动着无数珍珠般的水花,那般欢跃,那般畅快。
他的心也慢慢开阔起来,这岂不是他一直想要去的地方吗?没有一江一湖恩怨,没有情义仇恨,甚至连人都没有,只有天与地,山与水,和他融于一体。 叶渡慢慢站起身’顺着河水向东走去。此时他的步子轻快而飘逸,仿佛受了周围环境的感染,没有了一丝白天时的失落茫然
“喂,你去哪里?”离歌的声音。
叶渡头也不回:“去我该去的地方。”
离歌跟了上来,随在他身后:“就这么走了?”
叶渡道:“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两不相欠,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离歌停住了脚步,叶渡并不回顾,越走越远。
他走了十数步,听到离歌在后面道:“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叶渡停下,问道:“说吧。”
离歌道:“你走不了的。前面有太多凶险。”
叶渡点点头,却不说什么,举步而行。他已打定主意,不与这个女人过多瓜葛,他要退出这个从不想来的一江一湖,便不可以多管事情。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不适于用在他身上,叶渡一向是自一由的,他想来,谁也挡不住;想走,谁也拦不住。
离歌站在后面,欲言又止,可能她心里也清楚,叶渡不会听她的。
去路长长,归思阵阵,叶渡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大路,他上得路来,这才感觉到自己腹中空空,饥火中烧。
叶渡极目四望,忽见远处有火光,侧耳细听,好像还 有笙歌之音。
那定是座城镇,不然不会在子时以后还 有人欢舞高歌,叶渡循声望去。
镇子就在大路边的一大片洼地里,看起来不算大,叶渡站在路边,粗略算计了一下,百十来幢房子,两条大街呈十字形,贯穿过镇子,大街上挂满了红灯,照得通亮,街上非常热闹,不时升起的烟气,表明有不少热食铺子还 开着门,对于路人来讲,这里无疑是最适合歇脚的场所。
叶渡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他下了官道,大步向镇子走去。来到镇外时,看到一座木牌楼,上写大字:红灯镇。
怪不得这么多红灯!
叶渡走进了镇子,马上他就感觉到了快乐。
镇子上所有的买卖店铺几乎都开着,甚至连棺材铺都开着门,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开心的笑容,很多人在街上载歌载舞,唱着欢快的歌。
叶渡走过人群,寻找着饭铺,经过的人中不时传来满含喜悦的谈话:“二叔,你的气色好了很多呢。”
“那是自然,这两天买卖好,行货很多嘛……”
“我这里也是。你瞧我的帽子,是一个客人留给我的,那天他醉得不行……”
还 有少女的声音:“再过两天,赚进的银子便可以买一身夹袄了。那件袄我可是看中了许久呢……”
叶渡在人群中穿行,感受着这些人的快乐,他居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还 活着。以前的每一天,都是为着“死”度过的,现在,他知道了什么才是生命的意义。
快乐,才是活着。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开怀的笑,虽然他已记不清楚上一次展一露这种笑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叶渡清楚地知道,这个乱世,利欲熏心的人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人的微笑里,都藏着对于金银的渴求,对于欲一望的贪婪,而这个城镇是如此的美好,人们也渴求金银,但很容易得到满足,一顶帽子,一件夹袄,就可以使心情好起来,对于他所经过的地方来讲,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秋波梦(7)
没有理由不在这城镇里好好休息一阵的。
于是,叶渡走进了一家酒馆。插在门前的酒旗在夜风中摇晃,铺子里没有食客,看来也并非每晚都有人经过。叶渡觉得这一家还 很干净,桌椅大都是新的,桌面擦抹得也很干净。他坐到一张桌边,马上凑上来一个伙计,满面堆笑,殷勤招呼着。
叶渡心情很好,居然要了一斤熟牛肉、两盘菜蔬,叫烫一壶酒来。不多时,伙计用一个红漆托盘端上摆好,请他慢用。叶渡实在饿了,夹过牛肉来闻了闻,还 不错,好像是新宰的黄牛肉,炖得烂熟了,入口浓香,滋味滑腻。
他吃了几口牛肉,满满倒了一杯酒,正要张口饮下,突然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便停了杯。回头一望,只见店外站了不少人,眼巴巴地瞧着他,连店里的掌柜伙计,也似笑非笑地看他。
叶渡心头一动,问了一声:“你等有事?”
伙计爽朗地一笑:“大伙儿想看看,客官能有几杯的酒量。”
叶渡冷笑:“你怕我醉倒了,不还 你酒钱?”
伙计道:“非也非也。我家的酒虽是自酿,可一般客人,五杯便倒,我瞧客官虽是能饮,也未必喝得过七杯。”
叶渡看看杯子,虽是不小,也比不上大碗,他的酒量至少十碗,这区区数杯,何在话下,想到此不由将酒壶一顿,道:“我若喝得十杯,你便如何?”
掌柜在一边道:“那便赌一赌吧,客官若喝得十杯还 能不倒,我便不收你的酒钱;可你若倒了,须多加一倍酒钱,如何?”
外面的人叫道:“赌了赌了……”
叶渡道:“便依你众人之意,赌了。”
说着他举起酒杯,便要倒入口内,掌柜伙计与众人瞧着,眼睛都带着笑。
突然,叶渡怀内的赤魂宝刀赫然响起一阵轻啸,无故自鸣!
杀气!
叶渡在得到这一一柄一一宝刀时,便听当时垂死的刀主人言道,此刀杀人太多,而且铸成之时恰逢百年难遇的大凶之日,大凶之时,因此刀成之后,凶不可言,一遇杀气,便会自鸣。
可这般欢乐的小镇上,何来杀气?
叶渡用眼角的余光一扫,陡然发觉掌柜与伙计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刹那间已变了,再不是那种和善的笑,而是一股慑人心魄的寒。
这已不再是笑里藏刀,他们的笑容,就是一把刀,出鞘的刮骨尖刀!
不好!这酒,绝不能喝。
叶渡心念电转,手指微一用力,已将酒杯捏下一块,那酒便顺着缺口流入掌心,倒人袖内,而他的嘴里,没有喝进一滴。他的这个动作极为隐蔽,所有人都没有发觉,只道叶渡已经干了这杯酒。
为了不被人发觉,叶渡整只手掌完全握住酒杯,挡住了杯上的缺口,故意还 向下甩了甩,以示酒杯空了。众人见了,纷纷喝彩。
叶渡又倒上一杯,向掌柜的笑笑:“一杯了……”
突然,他一皱眉头,好像感觉肚子里不对劲,道:“这酒,好大的劲……”话未说完,便倒了下去,伏一在桌子上不动了。
伙计跳过来,拍拍他肩膀,唤了两声,见叶渡没有反应,这才冷笑道:“原来是个吹牛皮的家伙,才一杯就倒了,不像上次的黄牛,喝了三杯才倒……”
这时掌柜的开声道:“老规矩,最低价钱,衣帽鞋袜五钱银子,两条牛腿半钱,其余的作价半钱。谁要?谁要?”
听这意思,已经把叶渡当作案上的肉,要分开卖了。
叶渡心头一阵胆颤,他虽初出一江一湖,也听说过开黑店卖人肉的,可这般场面却是从未听说,哪里有一个镇子的人都干这买卖?那岂不成了活地狱?
只听门外众人纷纷叫喊:“衣帽我要,六钱银子……”
“我出七钱……”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牛腿我出一两,这头行货肉挺紧细,做包子有咬头……”
“我出三两银子,要整个身一子……”
叶渡听得几乎要吐了。
不一时,商量好价钱,那伙计由案边抄起一一一柄一一砍骨刀,走上前来,先把一张枣木案板放在桌上,用手一提,将叶渡放翻在案上,嘿嘿狞笑道:“小子,等我先剁你的头下来,免得在这个世上活受罪……”
说着一举钢刀,便向叶渡的脖子砍下去。
在场的人兴奋异常,不少人一一舔一一着自己的嘴唇,眼睛里发出光来,仿佛野兽看到了猎物一样,迫不及待地要上前连骨大嚼。
便在此时,叶渡猛地一抬手,“扑”的一声,握住了那伙计的手腕,钢刀砍下一半,无法再落。那伙计惊叫一声,还 没反应过来,叶渡用力一扳,“咔”的一声响,伙计的手腕被硬生生折断了,白森森的断骨破肉而出,鲜血喷一出老远。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没想到叶渡居然是假装,一个个张大嘴巴,只顾惊呼。
叶渡从不是发善心的人,事实上,他心狠手辣,做事赶尽杀绝,不留余地。那伙计刚刚叫出声来,叶渡已经翻身而起,抄起落在案上的砍骨刀,一把将伙计按在上面,手起一刀,将他的另一只手也剁了下来。
秋波梦(8)
伙计长声惨呼,叫一声撕心裂肺。
叶渡抬腿将伙计踢飞,手中握住了赤魂宝刀。
那掌柜见伙计被重伤,居然并没有变色,仍旧一副一陰一森狞笑的表情,只不过缓缓由柜台里一一抽一一出一把鬼头刀来:“客官,你不该伤了我的伙计,这回你麻烦可大了。”
叶渡冷然道:“我不知道什么麻烦比死还 大。”
掌柜的一陰一笑一声:“那就是生不如死,你马上就体会到了。”
说着他跳出柜台,门外众人也都一一抽一一出兵器,有刀有剑有斧子,一个个脸现狞笑,向着叶渡一一逼一一了上来。
叶渡弯刀在手,被堵在屋子里,他见这些人脸上全都是疯癫般的诡笑,居然没有人看那伙计一眼,对那惊人心魄的惨叫一声也恍如不闻,不由得心头一紧,暗道:这干人都是没有人一一性一一的,他们不怕死,这下难办了。
众人狞笑着走近,眼见将叶渡已一一逼一一入死角,突然,也不知道是准先嚎叫了一声,随着这声叫,酒铺里像被火烧了的马蜂窝,一下乱成一一一团一一。人人举着刀剑向叶渡乱砍乱剁。
叶渡当然不可能束手待毙,他一咬牙,手中弯刀反横在肘外,以身为轴,以刀为轮,转开身形,将砍来的兵器封了出去。随后他闯入人丛,向外抢去。
一时间只闻金铁相击之一声不绝,不时有人头、人手飞上半空,血如喷泉般冲上又洒下,而这些人一见了血,更像是疯了一样,不少人一边乱剁,一边疯狂地一一舔一一吸着落在身上的鲜血。
这绝不是人,是野兽!
叶渡越打越是心惊,暗想此地绝不可留,速速离开为好。眼见人越围越多,大街上不要说走,挤都挤不动,眼前都是一张张变形扭曲的脸孔,那嗜血的眼神,白森森的牙齿,翕张的鼻孔,真与野兽别无二致!
叶渡已不知斩了多少人的脑袋,断了多少条手臂,但人们还 是将他牢牢地围在当中,疯狂进攻。叶渡突然大吼一声,挥刀连断两人的头颅,然后脚尖点地,“呼”的一下飞上半空,等到升到最高点时,手中弯刀已经连好铜链,挥手将弯刀向一根大一腿粗的旗杆甩去。
他在铁衣门时,便是这样脱险的。
可这一次不灵了,底下那掌柜的眼见弯刀飞出,突然也将手中刀掷出去,半空中击到铜链上,链子从中拱起,弯刀差了两尺,没有钉到旗杆上。
叶渡不会飞,弯刀钉不上旗杆,他就无从借力,只能落向原地,而底下,有无数兵器在等着他。
幸好叶渡及时收回了弯刀,所以当他脚踏实地时,还 有余力挡开大部分的攻击,然而,并不是全部挡开,有一条虎头钩无声无息地伏着,趁他不备,将他钩倒在地。
叶渡一倒,刀剑乱下,眼看便要将他剁碎了。
就在此危急时刻,突然一个声音传来:“都给我住手,准也不能杀他。”
众人齐齐一愣,兵器架在叶渡身上,几乎成了一座刀山,使他动弹不得。这才回头看去,只见大街上缓缓走来一匹马,马上端坐一个女子,生得其貌不扬,但眼睛里的寒光,却令人不敢一一逼一一视。
离歌!
叶渡自然认得她。
离歌面无表情,就这样一个人一匹马,缓缓走近,这样一种气场镇住了所有人,居然没有一个敢向她出手。
那掌柜的看着离歌,突然问了一句:“你一个人,不怕羊入虎口吗?”离歌眼睛一眯,笑道:“谁是羊谁是虎,你分得清楚吗?”
听了这话,掌柜眼睛一瞪:“你是哪条道上的?”
离歌瞧也不瞧他,伸手由马背上摘下一样东西,猛然一挥,“夺”的一声,钉在一边的门柱上。
那是一一一柄一一短槍,长不到二尺,上面挂有一面黑色三角旗子,短槍钉稳之后,旗子便展了开来,赫然露出旗面上四个白色大字:一江一南铁衣!
众人看清楚了旗子,嘴里齐齐惊呼了一声,看来这个字号他们非常熟悉,不单熟悉,还 有些恐惧。
掌柜脸上的肌肉颤了几颤,换上了一副笑脸:“原来是铁衣门的大人,小的失礼了!敢问您来此何干?我们镇子可并未少纳钱粮给贵处啊?”
离歌道:“我来不为钱粮,而是为了这个人。”说着一指叶渡,“他是铁衣门要找的,老门主亲自要审问,你们不能杀他,必须一一交一一给我带走。”
她毫无商量的意思,一派命令的口吻。
掌柜皱皱眉,不敢还 嘴,赔笑道:“这个自然,自然……”向众人叫道,“把他绑了,一一交一一给姑一一娘一一带走。”
众人七手八脚,用绳子把叶渡绑成了粽子,生怕一个绑不紧,路上松脱了,铁衣门怪罪到他们头上。
离歌冷冷地瞧着众人动手,也不开口,直到绑好了,这才接过绳子头,又要了叶渡的弯刀,然后调转马头,牵着叶渡向镇外走去。
看着一群野兽样的人被甩在身后,眼睁睁地瞧着自己被牵走,叶渡可以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自己就如同一块香肉被更大更厉害的野兽叼走,他们眼馋、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离歌离了镇子,突然将绳子头在鞍上一绑,纵马狂奔起来。叶渡没有准备,一下子被拉倒在地,他的头、脸蹭到地上,擦出了血,急切间想要跳起来,手脚都被绑住,无法弹跃,只得横躺了身一子,任离歌将他拖着,在野外狂奔。
秋波梦(9)
跑了一阵,已经离镇子很远了,离歌这才收住马,跳下地来,手中弯刀一晃,将绳子割断了。
此时的叶渡,已被拖得灰头土脸,擦得遍体鳞伤,衣服也被撕得一条条的,幸好没有露出要害,免得羞愧。绳子一断,他晃晃脑袋,吐出嘴里的灰土,跳了起来,猛地一把,捏住了离歌的脖子,狠狠地将她扯到眼前,冷冷地道:“你在玩火,小心烧了自己。”
离歌也不害怕,直瞪着他:“我方才又救了你一次。”
叶渡道:“我用不着你救。”
离歌冷笑:“你在怪我方才拖你走吗?”
叶渡道:“有一点儿。”
离歌道:“有人在后面看着,我必须折磨你一下,而且他们也很快会发觉的。”
叶渡道:“发觉什么?”
离歌道:“发觉我是冒充铁衣门的。”
叶渡道:“有那旗子,他们不会怀疑。”
离歌道:“正是那面旗子,他们才会怀疑。”
叶渡一愣:“什么意思?”
离歌道:“那根本不是铁衣门的旗子,我拿块黑布用白粉画上去的。只要细看,便会露馅的。”
听了这话,叶渡才缓缓放开她的脖子,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离歌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要救你?”
叶渡道:“你若想说,不用我问;不想说,问了也没用。”
离歌冷笑:“你这人,想得倒通透。”
叶渡自顾整理自己,并不接话。
离歌见他没有谈话的意思,只好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我还 是直说吧,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叶渡嘴边露出一丝冷笑,嘴里道:“我为何要帮你?因为你救过我两次吗?”
离歌道:“除了这个,我还 有重金酬谢。”
叶渡道:“银子……对我没有用处。”这是实话,他有自己的窝,种自己的地,收自己的庄稼,他甚至还 养着鸡和猪,近乎过着一种隔绝于人世的生活,除了自己做不出来的东西,他会拿粮食和肉去集市上换取之外,他几乎不与人一一交一一往,银子这东西对他来讲,价值甚至不如一把好用的锄头。
离歌有些拿不准了,眼前这人似乎没有什么欲一望,他不喜欢银钱,对自己也很冷淡,当然,她自认为是貌丑的缘故。除此之外,还 有什么能打动一个男人的心呢?离歌真的有些迷茫了。
叶渡整理得差不多了,向离歌一伸手:“那是我的刀……”
离歌眼睛一亮,将刀在身后一藏:“你不帮我,我就不给你。我说到做到。”
叶渡马上点头:“好吧。”
离歌一喜,正要道:“你肯帮我了?”却见叶渡转过身去,迈开大步,径自走了。离歌愣住,问道:“喂……你不要你的刀了?”
叶渡并不停步:“你救了我,刀送给你。”离歌握着弯刀,一时真没了主意,她不会用弯刀,拿着也是累赘。
叶渡越走越远,离歌眼睛里慢慢沁出了泪水。突然她拔一出了弯刀,仰天低语了几句,猛地将刀锋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她竟然要自一杀!
锋利的刀刃已割到离歌的脖子,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三根手指捏住了刀锋,不使之再落半分。
离歌眼睛一张,见叶渡不知何时已经欺到身前,止住了弯刀,她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淌落:“你管我做什么?反正你也不帮我,让我死了倒好。”
叶渡突然手指用力,将弯刀抢了过来,塞回自己腰间,说道:“你若想死,找别的方式,我不想让这把刀再见血了。”
离歌道:“你不想让它见血,可在镇子里,你做了什么?”
叶渡冷笑:“我只是不想死罢了。”
离歌道:“你以为我想死吗?只是你不帮我,我无脸活在世上罢了。”
叶渡道:“如果你想要我帮你,我就得问清楚。”
离歌看他的表情,知道是真的,便叹息一声:“我妹一子被铁衣门抓走了。”
叶渡道:“你们与铁衣门有仇?”
离歌道:“仇深似海。萧山湖里的宅子,原本是我家的,司马铁衣看中了这里的风水,要收入铁衣门,可出价极低,几乎是硬夺。我们不卖,他便率领爪牙在一一夜之间杀光了我家所有人,还 把我年刚及笄的妹一子抢了去。”
叶渡道:“他们杀光你家人,为何要留下你们姐妹?”
离歌道:“我妹一子美如天仙,司马白头是个色中恶鬼,哪肯放过?至于我,那一天正好离家外出,躲过一劫。”
叶渡道:“你要报仇,为何找我?”
离歌道:“我原来找的人是抱剑杀手,他武功极高,不惧任何势力,一连杀了司马家四名好手,连‘司马三衣’中的司马绿衣也死于他手。可是在杀司马绿衣一役中,他也没能活下来,我只好另找他人。”
秋波梦(10)
叶渡道:“白天追你的人,便是铁衣门的吧?”
离歌道:“不错。我暴露了行踪,铁衣门布下罗网,追杀于我,幸好有你将我救下。我看到你的出手,刀法如神,绝不在抱剑杀手之下,因此才想请你帮我。”
说到这里,离歌突然掉下泪来,“扑通”一声给叶渡跪下:“我求求你,救出我妹一子,只要她脱险,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叶渡不为所动:“救你妹一子,就要得罪铁衣门,很显然,这不是个明智的做法。”
离歌颓然瘫倒:“不光你,几乎所有人都清楚。抱剑杀手之所以敢得罪铁衣门,是因为他行踪诡秘,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可你,已经在铁衣门中露了相,你不帮我,我也不怪你……”
叶渡淡然道:“我们走吧。”
离歌道:“你走吧,无须管我。只是你要记着,如今你已是铁衣门的追杀目标,最好向北走,离开一江一南。”
叶渡道:“我需要你领路。”离歌一愣:“我领路?”叶渡道:“你不领路,我知道去哪里救你妹一子?”
离歌大喜过望,一跃而起:“你……你答应了……”
叶渡点了点头。赶紧道:“那你的条件?”
叶渡道:“没有条件,抑或,救出来再说不迟。”
离歌二话不说,将马牵了过来,指着方向说道:“这边走,你骑吧,我跟得上。”
叶渡道:“为何我骑?”
离歌道:“你得救我妹一子,恐怕要耗费体力。”
叶渡冷笑:“你怕我体力不支吗?”说着一把提起离歌,抛到马背上。离歌一惊:“你……”
却见叶渡也跳上来,坐在她身前,同乘一马。那马驮了两人,有点儿吃力。叶渡回手一刀鞘,击在马后一一臀一一上,那马吃痛,腾起四蹄,跑了下去。
离歌吃吃笑道:“我还 以为你要步行呢。”
叶渡道:“我没那么傻,铁衣门不是好惹的,能省些体力最好。”
马跑了一阵,叶渡道:“她被关在哪儿?”
离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她被关在铁衣门的神殿里。”
叶渡一愣:“铁衣门还 有神殿?”
离歌道:“你没听过铁衣门的传说吗?”
叶渡摇头。
离歌道:“铁衣门的创始人司马铁衣,据他自己讲,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被仇家围攻,眼看要死了,突然来了一位神仙,救下了他,然后飞升而去,连姓名也没留下。等司马铁衣创立了铁衣门后,就修了一座神殿,按着记忆中的模样,将那尊神仙立了像,供奉香火了。”
叶渡道:“这种地方通常不会用做监狱的。”离歌道:“司马白头据说是司马铁衣的私生子,一向被司马铁衣一一宠一一着,况且司马铁衣每年才去神殿一次,看守神殿的又是司马白头的心腹,所以他才把我妹一子关在那里,为的也是不让人知道。”
叶渡道:“神殿离萧山湖不太远吗?”
离歌道:“就在萧山湖底。”
三、神殿
二人顺着大路疾行,来到了萧山湖,离歌转了几个圈子,前面出现了建筑。那是一道围墙,高有一丈,上面满插着铁钩倒刺。
来到大门处,离歌停下脚,轻声道:“进门就可以看到神殿人口了。”
叶渡道:“有人进去过吗?”
离歌道:“当然有了,什么幽冥双煞、天南四怪、鬼书生,都进去过。”
叶渡道:“他们看到了什么?”
离歌道:“没人知道,因为这些人都再没能出来。”
叶渡不说话了,眼睛里却透出光来。就在一天前,他还 心丧欲死,可现在,他觉得幸亏自己没有自一杀,新的挑战又来了。
可以说,叶渡非常希望有一个目标,能使自己活下去,现在离歌给了他一个,使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并非一无是处。
离歌好像没看到他眼神的变化,仍旧顾虑重重:“里面有可能遍布机关,也可能伏有众多好手,我们怎么进去才能避过危险呢?”
叶渡一声冷笑:“很简单。”
说着,他已经挥动铜链,将弯刀抡了起来。当他运足了力气时,猛然一抖手,弯刀如同流星一般,飞射一向大门。
轰然一声,整个大门被这一刀撞得分成四块,倒飞进院子。二人抬眼望去,眼前是一个两人多高的地一一穴一一,直通向地下,黑漆漆的很是恐怖。
二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小心地走进地一一穴一一。向下走了数十丈,眼前有了灯光。再一转弯,只见一座地下大殿巍然耸立。殿周围燃着灯,殿前的十数尊石像张牙瞪目,在明灭不定的灯光下瞧去,无比的一陰一森恐怖。
奇怪的是,这里像是空的,没有一个人跳出来。
叶渡看了看离歌,意在询问,难道你说的那些高手,真的没有出来吗?
离歌也一皱眉头,低声道:“也许埋伏设在神殿之内呢。”
秋波梦(16)
离云道:“我还 不知道你的名字。”叶渡报了名,离云道:“这名字起得真好,一叶知秋,渡人苦难。现在,你要渡的,就是我了。”
叶渡道:“我只会杀人。”
离云道:“你帮我报了仇。”
叶渡道:“这都是你的主意,是你在我手心里写了这条计,引他前来,要不然,我对付不了他。”
离云道:“去救我姐姐吧。她才真正需要你呢。”
叶渡皱皱眉,没有回答。
离云道:“大仇已报,我已了无挂念。只希望你能好好地对我姐姐,她才是真正的苦命人……”
叶渡道:“你要我……照顾她……”
离云突然笑了:“我知道,你心里始终在记着一个人,那个人和我有点相像,所以我想,她一定是你的情一人。你始终忘不了她….”
叶渡道:“不错。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已化作香魂。”
离云的眼里流一出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她唱起了歌:禁不得泪盈盈,止不住泣声声,断肠最苦是多情。莫非是上天注定,偏叫那劳燕西东。不怨那多乖的蹇命,只恨这如梦的浮生。
叶渡还 想说什么,却见离云的眼睛已然失去了光彩。
晨风清冽,东方已然发白,天就要亮了。叶渡站到神殿外,他的身边,就是离歌。此时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啼!漫长的一一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门外晨风清冽,混合着泥土与花草的清香,令人一一精一一神倍爽。一闪念间,昨夜的遭遇如同做了一场大梦,既真实,又虚幻,真应了那句话,逝如春一梦了无痕。唯一记起的,便是离云那对秋波流媚的双眼,仿佛永远在他身前,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
叶渡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离云临终时唱的那首歌:禁不得泪盈盈,止不住泣声声,断肠最苦是多情。莫非是上天注定,偏叫那劳燕西东。不怨那多乖的蹇命,只恨这如梦的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