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晚照的故事
京华晚照
一、亡灵复仇
夜已深,侯府上空乌云翻滚,空气沉闷得仿佛静止了。
龙广像往常一样,率领一班侍卫,作就寝前的最后一次巡查。
“扑通——”一个不大正常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迫使众人停下脚步,那是夫人的卧房。龙广微一迟疑,掠至窗下,轻问:“夫人,睡了吗?”里面一片漆黑,他这么问,只是想确定有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等了片刻,不见回答,龙广心头一紧,提高嗓音再唤:“夫人!”却还 是悄无声息。这下他沉不住气了,猛地撞开房门,侍卫随后拥入,火把霎时将整间屋子照得通亮。接着他们便看到一个诡异的场景——夫人双目紧闭,软一软地躺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张画。画上是一个无常鬼,吐着血红的舌头,戴一顶尖尖的长帽,上书“正在捉你”,而舌头下面,写有“安庆公主”四个字。与其说是画像,不如说是一道鬼符,因为“安庆公主”四个字的周围,还 写满了奇特难辨的文字。
安庆公主,宣德皇帝的异母妹妹,两年前下嫁永义侯崔凤咏,夫妻二人虽谈不上举案齐眉,却也恩一一爱一一有加。当时安庆公主的父亲——仁宗朱高炽特赐二人宅第一座,前院是侯府,后院为公主邸。通常情况下,除了公主从官内带来的一奴一婢、仆妇,外人是不能随便出入的,侯府侍卫,每晚也只能例行巡视一圈。
龙广看见那鬼符,蓦地想起了什么,见后窗开着,便飞身一掠,上了对面屋顶,看见不远处,一条白影正朝着花园方向逃窜!公主在府内遇害,他这个护卫总管难辞其咎,若再让凶手逃了,莫说皇上,就是对崔凤咏也无法一一交一一代。当下他猛提真气,越过一片片屋脊,箭一般追了上去。
那白影有所察觉,速度愈快,两人有如浮光掠影,先后进了花园。龙广渐渐看清,那人穿一条白色的丝质长裙,挽着宫髻,衣带的花纹及装饰,也俱为宫廷所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想起最近那些恐怖的传闻来。
两个月前,丽谯楼的老板云外天离奇毙命,据说手中便有那么一张画符。随后,左都御史韩奇、秉笔太监陈千里、南京五城兵马指挥徐继祖相继暴毙,这些人俱都死因不明,而他们的一尸一体旁,都有那么一张画符。
有宫女说,在秉笔太监陈千里倒毙的御花园中,曾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宫廷长裙的女人,无论穿戴和相貌,都很像一年前为仁宗殉葬的婕妤黄婉。一时之间,谣言四起,说黄婉冤魂不散,回来害人了。宫里人都知道,黄婉是最不愿意殉葬的一个,本来她已换上太监服装,准备逃走,可刚出西华门,便被崔凤咏识破。黄婉被武士带回后官,以金瓜挝杀,临死前她那怨毒的眼神,至今仍像一场噩梦,时时出现在崔凤咏的记忆中。
想到这些,龙广愈发胆寒,但一转念,若叫她逃了,自己这颗脑袋也得搬家。横竖是死,好歹死个明白,当下一扑三丈,从后面将那人抱住,但觉她长裙黏一糊潮一湿,散发着一股腐一尸一味。这种并不属于活人的味道,令龙广的胃部一阵痉一挛,刹那之间,他仿佛跨越一陰一陽一,闯进了地狱之门。那人屈肘向他小腹一撞,趁他捧腹之际,游鱼般滑脱,转过身来。
“黄妃?”龙广盯着她那张惨白的脸,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那女子不答,足尖轻点,飘然而起。龙广把心一横,猱身疾进,双爪抓向她后颈。那女子抬腿反扫,不料龙广招式已变,砰地擒住她脚踝,摔在地上。龙广原本力大,这一摔又用了内功,那女子闷一哼一声,登时晕厥。这时卫兵赶来,用铁链将她手脚缚住。
“夫人如何?”这是龙广最关心的问题。
卫兵纷纷摇头:“不成了……”
龙广顿足道:“把她关起来,严加看守。”说罢失魂落魄地向前跑去。
曾经不容人靠近的公主邸,这时已稠人广众,到处闪着灯笼、火把的光亮,哭声、骂声、议论声混成一片。崔凤咏瘫坐在地上,抱着安庆公主的一尸一体,手里捏着那张鬼符,正哭天抢地,责怪自己没有早早过来陪伴妻子。
龙广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道:“侯爷,凶手已被小人擒获。”
崔凤咏猛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在哪?我要亲手宰了他!”
龙广道:“是个女人。近来那些传言,侯爷……”他犹豫着该不该把所有的细节一一道来。那样的话,对崔风咏,甚至对整座侯府都将造成极大的恐慌。
崔凤咏将鬼符一摔,瞠目欲裂:“休得一胡一言,若真是鬼,还 能被你擒获?前面带路!”
他跟随龙广来到囚室,透过栅栏,看见一名女子背身端坐,白色的长裙上面污渍斑斑,腐臭难闻,就像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这时她已将发髻散开,手持一把常州宫梳,正缓慢而细致地梳头。随着她的动作,铁链哗哗作响,直如无常手中的拘魂索。
崔凤咏在栏杆上一拍,喝道:“抬起头来!”那女子不慌不忙,撩了撩长发,转过身。崔凤咏目光落在她那张秀美绝伦的脸上,一下子僵住了,两只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指着她道:“你……你……”
龙广瞧这情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我的一一妈一一哟,难不成还 真是黄婉?”
那女子幽幽说道:“崔凤咏,你还 认得我吗?”
崔凤咏冷汗直流,迭声道:“认……认得……”
那女子冷笑道:“当初若不是你,我何至惨死?今天我带你的夫人去地府,让你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哈哈……”
此言一出,崔凤咏如梦方醒,暴怒地道:“贱妇?本侯便再杀你一次又何妨?”说着拔一出龙广腰间佩刀,劈落牢门上的铁锁,便要冲进去。
龙广急忙扯住他道:“侯爷,黄婉明明已为先皇殉葬,去年八月献陵建成,便一同葬了进去,如何却又死而复生?此事太过蹊跷,还 须细细审问,请侯爷暂忍一时,免得皇上问下来,不好一一交一一代。”
崔凤咏一怔,寻思龙广所言极是,当下把刀掷在地上,恨恨地道:“便让你再苟活几日,有本事你便穿墙破壁,从牢里走出来,把我这条命也害了!”说罢一拂袖子,气冲冲地去了。
安庆公主的后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龙广忙活到三更,看看再没什么需要自己的地方,便又转到囚室。他绝不相信自己抓到的是一条冤魂,最近一连串的鬼符案闹得满城风雨,皇上为此大伤脑筋,如今又死了皇上的妹妹,他只有审出个结果,将功折罪,或许还 能保住这条一一性一一命。
京华晚照(2)
几名狱卒正在喝酒,见龙广进来,纷纷起身肃立。龙广闻了闻,发觉菜虽简单,酒却不错,皱眉道:“别只顾贪杯,若出了岔子,你们一个都休想活命!”
狱卒赔笑道:“这酒是侯爷犒劳小的们的。”向牢门一指,“总管请看,便是阎王一爷亲临,也休想救她。”牢门上的铁锁被崔凤咏劈落后,并未换上新的,却乱七八糟地挂满了佛珠、桃木剑、玉麒麟、钟馗像等物事,难怪他们胸有成竹,原来是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辟邪之物全部搬了出来。
“一胡一扯!”龙广将门上挂着的东西一一摘下来,边摘边骂,“一群饭桶!这些破东烂西能困得住她?幸亏我来得及时,否则可要被你们害惨了!”
几名狱卒见他如此,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敢阻挠,一个个汗流浃背,盘算着等他离开,说什么也要再挂回去。
忽听黄婉幽幽地道:“去年五月,我为皇上殉葬,魂魄到了地府,无常神君见我年轻貌美,便娶了我,于是我成了无常神婆。既然我不得善终,别人自也休想好过,尤其我恨透了为之殉葬的朱高炽!”说到这,她眼中闪过一丝一陰一鸷的怨气,“这份业报,自当着落在他后人的身上,所以我用催命符,让朱瞻基的肱股之臣一个一个地死去,哈哈哈……”
龙广厉喝道:“你少跟我装神弄鬼,我便不信,你画的破东西能取人一一性一一命?”
黄婉斜睨他道:“你想不想试试?”
龙广重重地哼了一声:“好,倘你画我不死,可否给我一个满意的一一交一一代?”
黄婉道:“一言为定。”
龙广一摆手,喝令狱卒道:“取纸笔来!”
一名狱卒本想劝止,但触到龙广冷厉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得跑出囚室,取了纸笔回来。龙广统统塞一进牢内,黄婉接过,拖着沉甸甸的镣铐,一笔一笔地画了起来。
室内一片死寂,昏黄的烛光就像坟地里的鬼火,明明灭灭,照在黄婉毫无血色的脸上。她很漂亮,甚至堪称国色天香,但此时此刻,却显得鬼气森森。画完了无常鬼,她头也不抬地道:“报上名字。”
龙广一挺胸脯:“姓龙名广。”
黄婉写上去,继续道:“他们?”
众狱卒噤若寒蝉。龙广却满不在乎,扫了他们一眼,一一报上姓名。黄婉全部填写完毕,开始画那些奇异的符号,神情专注而一陰一冷。一切就绪,她举起画符,让龙广仔细观看。
龙广凝视半晌,却并无任何不适之感。“怎么不灵了?这画符不是能要命吗?哈哈,现在你还 有何话说?”他心中的紧张彻底消散,肆意戏谑着,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几名狱卒已经满头大汗,面如死灰,便如中邪一般。
黄婉冷冷地道:“你看仔细了?”
“我便把画纸看透,也是完好无损。”龙广得意至极,索一一性一一把脸贴到栏杆上,瞪眼对着那画符。话音甫毕,就见他身一子猛地一颤,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片刻之后,他突然转过身,便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嗷嗷怪叫着冲出囚室。
黄婉娇一躯一震,铁链锵然坠地。她一扬手,将那鬼符抛向空中,地上剩余的纸张也被她的袖风卷了起来,如雪花般飘飘洒洒,四名狱卒随即倒了下去……
帘外雨潺一潺,柳沁伫立窗下,俯瞰烟雨中的京城。
“皇上刚刚登基,就出了这档子事,不是好兆头啊。”南郭先生叹着。
柳沁一笑:“皇上居然认为是幽灵作祟,没有责令官府缉拿凶手?”
南郭先生点点头,苦笑道:“也不能怪皇上昏庸,那天半夜龙广冲出囚室,没头苍蝇般撞在廊柱上,死于非命,看守的狱卒也纷纷倒毙,黄婉却凭空消失了。这么离奇的事,谁会相信是人为的?”
柳沁笑道:“至少我们相信。楚楚,把你这些天的收获跟大家说说吧。”
燕楚楚俏皮地眨眨眼,翻开一本簿子,念道:“黄婉,十四岁选作采女,十五岁封美人,十八岁初为嫔,二十岁为婕妤。帝崩,后官殉葬者五人,皆饷之于庭。饷撤,俱引升堂,堂上置大小一一床一一,挂绳圈于上,以头纳圈中,遂去其一一床一一,皆雉颈而死。黄婉无意殉葬,趁乱离宫,行至西华门,恰遇永义侯崔凤咏,遂被抓获,武士以金瓜挝杀。死后,加谥为恭靖充妃。”
众人听罢,无不摇头叹息。
林妙仙愤愤地道:“岂有此理!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非要给死人陪葬不可,我倒真希望黄婉变成厉鬼,报仇雪恨。”
柳沁道:“她要报仇,也该找正主才对,可安庆公主已经死了半个月,崔凤咏却还 安然无恙。”
林妙仙扁了扁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柳沁若有所思地道:“这件案子,一定隐藏着极为重大的秘密。”
林妙仙道:“那还 用说?死的都是朝廷命官,当然重大了。”
“云外天不是?”柳沁愁眉一展,忽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再给你一次做一一妓一一女的机会,如何?”
林妙仙俏一脸一寒,瞪着他道:“你他一一妈一一的不去卖身,真可惜了你这张臭嘴。”
南郭先生捻须笑道:“他是让你潜伏进丽谯楼。”
柳沁道:“没错,咱们进不去侯府,进不去皇宫,就只能从丽谯楼^手了。”
燕楚楚道:“云外天七年前到京城,开了这家丽谯楼。他武功不错,处世圆滑,如今丽谯楼已是京城最大的歌舞场,去那里玩耍的非冒即富,因此云外天结一一交一一了许多达官显贵。他有一个女儿,名叫云蔚,即丽谯楼现在的老板。”
柳沁沉吟道:“这么说,云蔚也该认识些做官的,若能与她联手,必定大有裨益。”
林妙仙道:“你去会女老板,还 用我做什么?”
柳沁道:“我是明查,你是暗访。你不是有‘十日亡魂’吗?就像上次对付我那样,又不真的让你卖身。”
林妙仙一哂,讷讷地道:“那是骗人的,我哪有什么十日亡魂,不过……”
“不过,听说那老板是个大姑一一娘一一,她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燕楚楚笑着插话。
“我可不像你,人小鬼大!”林妙仙兀自嘴硬。
京华晚照(3)
南郭先生道:“丽谯楼的姑一一娘一一并不都要卖身,也有卖艺的歌舞伎。”
林妙仙道:“曲子我倒会唱几首,马马虎虎了。”
柳沁拿起伞,边走边道:“天就要黑了,你也打扮打扮,尽快动身吧。”
林妙仙冲他的背影一挤瑶鼻,拿起镜子照了照,小声嘟囔:“我还 用打扮吗?看你这副猴急样,准是没安好心。”
丽谯楼坐落在一片稀稀疏疏的白杨林中,占地约二十亩,十分气派。主楼高三层,一层用于歌舞表演,二层为客房,三层供自己人居住。出后门是一座花园,园内一幢小楼,乃是云蔚的闺阁。
柳沁到达丽谯楼时,天刚擦黑,楼下还 没什么客人。伙计详细盘问后,把他带进一间包房,让他稍等。过不多时,一名妙龄女子走进来,打量着柳沁。她身材不高,五官也十分小巧一一精一一致,尤其那双含忧带倦的眼睛,格外惹人怜惜。柳沁猜她便是云蔚,起身笑道:“丽谯楼佳丽如云,却都远不及她们的老板。”
云蔚柳眉轻蹙,似乎对他的恭维深感厌烦,问道:“你是黄婉的表哥?”
柳沁拱手道:“贱名柳沁。”
云蔚恨恨地道:“你表妹一陰一魂不散,但我爹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伤及无辜?”说着话,她的眼角闪过一丝泪光。父亲在时,云蔚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一姐,而如今,整座丽谯楼都落在她稚一嫩的肩上,她不得不曲意逢迎,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一一交一一道,突然发现,世上原来有那么多的烦恼,对父亲的怀念,也便日甚一日了。
柳沁挠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要不咱把她抓来问问?”
云蔚愠道:“这位大哥,我已经够烦了,拜托你不要再消遣我了好吗?没事我先出去了,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跟伙计说。”
柳沁见她转身欲走,一把扯住,脱口说道:“我需要你……”眼看云蔚眉一毛一竖一立起来,他急忙松手,却为时已晚,云蔚玉掌一挥,打在他脸上。柳沁并非躲不开,只是觉得惹恼了人家,让她打一巴掌,权当赔个不是便了,却没想到她手劲十足,这一掌直打得他晕头转向,脸颊火烧火燎地痛。
几名伙计冲进来,呼啦啦围住柳沁,挥拳一一撸一一袖,瞧这架势,只须云蔚一声令下,便要将他大卸八块一般。
二、杀人灭口
柳沁一一揉一一着脸颊,苦笑道:“你要打也让我把话说完再打嘛,我需要的是你的帮助。你想想,被害的是你爹,害人的是我表妹,咱俩联手调查,当然最合适不过。”
云蔚见说,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但女孩儿家天生脸嫩,为了掩饰心中的歉疚,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没兴趣。”
后面的伙计一推柳沁:“听到没?我家小一姐对你没兴趣,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快滚!”此人生得虎背熊腰,一看便知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种。
云蔚小一脸“腾”地红了,叱道:“闭嘴!”
另一名瘦猴儿似的伙计道:“吴……吴……吴炳,你真……真傻,小一姐不……不是对他没……没兴趣,而是对……对他说……说的那个事……没兴趣。”却是个结巴。他这话原本无可挑剔,但此时说来,倒好像承认了云蔚对柳沁有兴趣似的。
云蔚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这两名伙计在丽谯楼干了多年,碍于情面,又不好过分斥责,只低声道:“都出去!”
柳沁忍着笑,心想真也难为她了,一个小姑一一娘一一,整天面对这样一群男人,怎能不心力一一交一一瘁?“且慢。”他止住众伙计,“你们帮我寻几样东西,分别是小白菊、枸杞、陈皮、蜜饯、红枣、山楂、金银花、茉莉花,每人两样,速去速回。”
伙计们面面相觑,向云蔚望来。云蔚气结而笑:“嗬,他们是你的伙计?”
柳沁道:“借来用用,你是个大老板,别太小家子气嘛。”
云蔚抱肘冷笑:“好,那你告诉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这是一个与你有关的大秘密。”柳沁诡秘地附在她耳旁,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几个伙计竖一起耳朵,心急火燎地盯着他们。
云蔚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
柳沁煞有介事地道:“怎样?够惊人吧?”转向几个伙计,“你们也想知道?”
伙计们一胡一乱点头,迫切之情并不逊于云蔚。柳沁道:“那就快把我要的东西找来。”
几个伙计齐声应是,一窝蜂似地跑了。云蔚恍然大悟,跳脚道:“站住!”却已无人肯听。
“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云蔚恨声道。转过身来,与柳沁对视半晌,忍不住一笑,拉了张椅子坐下,“好吧,我便看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柳沁便也在她对面坐了,笑道:“迷一魂一药。”
大约一盏茶光景,几个伙计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八个纸包,分毫不差地堆在柳沁面前。柳沁一面拆包,一面说道:“取一壶开水。”他拾起桌上的茶壶,将八样东西酌量投进去,等吴炳提来开水,先将茶壶外壁浇了个遍,然后倒入壶中。
云蔚奇道:“你这不是泡茶吗?”
“这可不是一般的茶。”柳沁手按壶盖,振振有辞,“这叫‘八宝菊花茶’,有清热解毒、明目去火之效,常饮更可驻容养颜,利气轻身。算你有福,我看你面容憔悴,体虚气短,才亮出这手绝活。”他与南郭先生相处日久,耳濡目染,便学会了一些茶道本领,至于功效云云,自是添油加醋,乱吹法螺。
云蔚不禁愕然,才知他大费周章,竟是为了让自己喝他一杯菊花茶。
柳沁满斟一碗,双手捧到她面前,笑道:“方才无意冒犯了你,给你奉茶赔罪啦。”
云蔚接过茶盏,轻啜一口,但觉甘甜如饴,味道果然与普通的菊花茶大相径庭。她喝了一碗,抬头望向柳沁:“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我爹死的时候,也没什么先兆,本来好好的,突然就……”
她感念柳沁的关怀,态度有所松动,说这话时,语气颇为柔和。柳沁哈哈大笑:“你看,药效不错吧?一碗茶落肚,火气全消。”
京华晚照(4)
云蔚轻声道:“不怕你笑话,我自幼没一一娘一一,爹又是个粗心汉子,从没人这样关心过我。”
柳沁道:“是了。像我这么好的男人,你不忍再欺负了吧?”
云蔚脸上一红,又见众伙计神情古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心中愈发局促,低叱道:“你们去忙吧。”
几个伙计东跑西颠,巴巴地盼着那个大秘密,到头来却变成两个人的卿卿我我,泄气之余,多少还 有些不甘。
等他们离开,云蔚又给自己斟了一碗茶,边喝边道:“听说那南京五城兵马指挥徐继祖,是死在一个叫洛宁的一一妓一一女一一床一一上。这个洛宁我认得,她曾经是丽谯楼的姑一一娘一一,因为貌美,攒了不少钱。我爹死没多久,她便为自己赎了身,去向不明,直到徐继祖的事传开,我才听说她到南京开了一家青一楼。”
“那家青一楼叫什么名字?如果有必要,我们大概要去会会她呢。”柳沁寻味着她的一席话,觉得这是一条重要线索。
云蔚道:“一江一南春。”
柳沁点点头,又道:“明天我想去趟刑部,看看与这件案子相关的东西,你有门路吧?”
云蔚道:“刑部尚书金纯来过几次,与我仅一面之缘,但这点要求,他应该不会拒绝。”
柳沁挑开窗帘,向大厅望去。这时厅内已经热闹起来了,觥筹一一交一一错间,飘荡着欢声笑语,姑一一娘一一们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一只只彩蝶,在厅内穿梭飞舞。
结巴忽然来报,说有一个漂亮的姑一一娘一一要入籍,柳沁料知是林妙仙,便起身告辞。云蔚略一迟疑,问道:“你住哪儿?”
柳沁道:“客栈。”
云蔚道:“这里有许多闲房,你若不嫌吵,便搬过来住吧。”
柳沁大喜,连连点头道:“求之不得。”
结巴得云蔚吩咐,引柳沁上楼,推开一间房门,“就……就是这……这间了。公……公子一….有……有什么……需要,只管叫……叫小的。”柳沁道过谢,关上房门,走到窗前望了望,下面便是丽谯楼的后院,云蔚的闺阁,矗一立在几棵桂树之间。桂树刚刚六月便花满枝头,柳沁猜想那应是四季桂。
他叹了口气,云蔚给他的感觉,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纯净,蒙骗这样一个小姑一一娘一一,任谁都会感到愧疚。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了,接下来便是利用云蔚在官一场上的门路,有条不紊地展开调查。当然,和毓秀山庄那件案子不同,这次自己必须加倍小心,因为对手不但凶残嗜杀,而且还 有让人离奇毙命的特殊本领。
正思忖间,云蔚娇一小的背影出现在花园中。柳沁打了个唿哨,见她扭头望来,笑着拱手道:“这房间不错,谢谢你啦。”
云蔚皱皱眉,说声:“不用。”头也不回地进楼去了。
柳沁出了一会儿神,转身下楼,找到林妙仙,得知她已成功入籍,便让她打探一下云外天死前曾跟谁有过接触,是否与人结怨。林妙仙心不在焉地听着,等柳沁一一交一一代完毕,她酸溜溜地道:“这个女老板很漂亮嘛,又娇一小柔一弱,又刚刚死了爹,正需要人怜一一爱一一,你还 有心思查案?”
柳沁作了个张弓搭箭的姿势,道:“一箭双雕,两不耽误。”林妙仙粉面一寒,柳沁却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次日一早,云蔚带柳沁来到刑部,说明来意。金纯慨然应允,令司务带他们去查看卷宗。柳沁仔细翻阅,见徐继祖在欢一一爱一一中猝死,应天府的仵作验了一尸一,没有发现死因,只在现场找到一张画符。再往下看,除了龙广确定为撞柱而死,其余皆“查无伤痕,死因不明”。柳沁又将几张画符一一比对,笔迹完全相同,确系出自一人之手,但龙广和狱卒那张,却多着两个小孔,位于无常鬼的长舌上。柳沁看每份一尸一格的落款,韩奇、陈千里、安庆公主、龙广及四名狱卒的验一尸一者,均为太医院一个叫张松的医官。
他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离开刑部后,和云蔚直奔太医院。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张松今天没有上值,什么原因,院使也不清楚。柳沁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询得张家的具体地址,匆忙赶去。
“你怀疑张松隐瞒了什么秘密?”云蔚步履如飞,紧紧跟住柳沁。
柳沁边走边道:“有一点。死了这么多人,他竟没发现任何破绽?我看他这个太医,应该回家卖红薯去了。”
云蔚歪着头道:“鬼害人会留下破绽吗?”
柳沁道:“你相信是鬼害人?那你还 跟我东跑西颠的干什么呢?”
云蔚不觉莞尔:“看你怎样捉鬼呀。”
柳沁笑道:“身边有个阎王一爷,我还 怕捉不到小鬼?”
云蔚奇道:“我怎么成阎王一爷了?”
柳沁道:“整天冷着一张脸,不是阎王一爷是谁?”
云蔚又是一笑。说话间,二人转入一条小巷,只见一群人聚在张家大门外长吁短叹,议论纷纷。柳沁心猛地一紧,快步走过去,便听里面哭声震天,果然出了大事。
“来晚了!”柳沁沉声道,和云蔚对视一眼,分开人群,挤进张府。张松的一尸一体停放在堂屋,脖颈左侧有一条醒目的伤口,足有两寸多长。据张家人介绍,今天早晨,张松像往常一样去太医院上值,刚出大门,便听他一声惨叫,等家人赶出来,他已倒在了血泊之中。柳沁怅然若失,毫无疑问,张松是被灭口的!出了丧事,两人不好久留,很快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柳沁一直冥思苦想,觉得线索虽然中断,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恰恰证明,张松知道一些秘密。而作为验一尸一的太医,他的秘密只能在死因方面,若能弄一具一尸一体,给南郭先生验验,没准便会有重大发现。
想到这儿,他问云蔚道:“你与崔凤咏相熟吗?”
云蔚道:“一般。你要干什么?”
柳沁招手唤来一乘马车:“这么往来奔走,太辛苦你了,咱们上车说。”
云蔚道:“我没那么娇气。”她见那车夫笑嘻嘻望着自己,便觉脸颊发烫,只道是在笑话自己和柳沁孤男寡女,同车而行,纵然明知柳沁一番好意,也只在心里感激,无论如何不肯上车。
柳沁拗不过她,只好继续步行,边走边道:“龙广虽是撞柱而亡,但起因却是看过‘黄婉’所画的鬼符,突然发疯,我怀疑他大概中毒了。所以想让你问问崔凤咏,龙广死后葬于何处,我要重新验一尸一。”
京华晚照(5)
云蔚慨然应允:“没问题,我现在就去。”
柳沁道:“不急,已经过了晌午,今天到此结束,明天再说。”
云蔚道:“你回去等消息吧。怕我累坏,就给我准备一壶菊花茶。”
柳沁对她的执拗深有领教,当下不再多言,一个人回了丽谯楼。他先去灶房寻一壶酒,就着冷菜喝了,这才回房。甫一进门,便听身后脚步声响,一人紧随而入,却是林妙仙。
她随手闩上房门,笑嘻嘻地望着柳沁,揶揄他道:“哟,小一脸红扑扑的。也难怪,跟漂亮的女老板鬼混一天,能不容光焕发?”
柳沁往一一床一一上一躺,胳膊腿一儿舒展开来,道:“少废话,上来吧。”
林妙仙一怔:“干什么?”
柳沁道:“你一声不响地跑到我房里,门也闩死了,我倒问你想干什么?”
林妙仙“呸”的一声,恨声道:“别不知好歹,我是怕被人看见,你便狗咬包子——露馅了。”手中托起一枚药丸,在柳沁眼前晃了晃。
柳沁道:“你又拿假药骗客人钱财?”
“什么呀!”林妙仙把药丸按在他手心,“这是我在云外天房一中找到的,你看是不是毒药?”
柳沁托着药丸,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闫,摇头道:“不像。明天给南郭先生瞧瞧,他是行家。”
林妙仙略显失望:“自从云外天死后,他的房间便空着,遗物俱在,收拾得很整齐。我在一一抽一一屉里发现这种药丸,便偷了一颗,还 以为他是被毒死的呢。”
正说到这儿,突然响起敲门声。柳沁一跃而起,指了指窗户,示意林妙仙快走,过去开门道:“谁?”
“是我。”门开了,云蔚站在门前,微笑道,“不欢迎吗?”
柳沁迭声道:“欢迎,当然欢迎,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蔚隔着他向里面一瞥,笑脸顿时僵住,冷冷地道:“对不起,打扰你们了。”转身便走。
柳沁一头雾水,叫一声:“云小一姐……”便要追赶,却听后面有人冷笑:“追呀,追出去就别回来了!”
柳沁扭头一看,见林妙仙用被子蒙着下半身,安安稳稳地坐在一一床一一上,只得关了门,苦笑着返回一一床一一前。林妙仙向窗外一指,柳沁望过去,见一名老仆正在为花木浇水,还 有几个伙计坐在花园里说笑。
林妙仙没好气地道:“可不是我故意气她,下面有人,我走不掉,你这里又没什么藏身的地方。谁让你听到是她便急着开门,我还 没来得及盖好被子,放下帷幔,活该!”
柳沁道:“姑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我又没埋怨你半句,你Ⅱ罗嗦这么多干吗?”
妙仙哼道:“看你这张苦瓜脸,嘴上没说,心里却不知责怪我多少遍了。”
柳沁索一一性一一闭嘴,倒了杯茶,悠闲地喝起来。他对林妙仙太过了解,知道这个女人发起脾气,完全不可理喻。其实林妙仙也并没有多大火,只是柳沁和云蔚出双入对,她觉着不大舒服罢了。见柳沁不语,她便打了胜仗似的,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柳沁迅速泡了一壶八宝菊花茶,藏在怀里,鬼鬼祟祟地下了楼,从后门出来。这时花园里的人都已散去,只剩下满园的花花草草。那几棵桂树尤为显得鹤立鸡群,淡白色的小花挂满枝头,丝丝缕缕的香气停在空中,凝然不动,到了这里,仿佛一切都变得虚无了。
忽然人影一闪,树后走出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是刚才在园内浇水的老仆。
“柳公子。”他畏畏缩缩地打一声招呼,向后面走去。除了侍弄花草,他还 负责看守后门,在花园的后角门附近,有一间小屋,便是他的住处。
柳沁问道:“老丈,你认得我?”
“公子叫我老何便好。”他脚下不停,扭头冲柳沁咧嘴一笑,“适才听几个伙计谈论你,看公子一表人才,想必是了。”
柳沁目送他钻进小屋,心中不住苦笑,方才那几个伙计在花园谈天说地,话题原来却是自己。
云蔚的小楼门窗紧闭,重帘低垂,柳沁知道她生一一性一一腼腆,但大白天挡着窗帘,还 是让人觉得不太合适。柳沁叩了叩门,无人应答。他轻轻一推,并没有闩,遂闪身而入,唤道:“云小一姐。”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回应,柳沁只道她跟自己赌气,故意不理不睬,于是并未多想,举步上楼。
楼上的布置跟大多数的少女闺房一样,简单而婉约,内外由一道造型别致的月亮门隔开,外间摆放着妆台、衣柜和书架,内间则只有一张一一床一一。柳沁透过珠帘,隐约看见一一床一一前站着一人,如同老僧入定,纹丝不动。
柳沁虽是浮滑一一浪一一子,却也深谙礼数,未经云蔚许可便进入她的闺房,已经很冒昧了,珠帘后面的世界,是万万去不得的。他远远停住,望着帘后的背影笑道:“在面壁思过?”
云蔚依然不动,也不答。
柳沁干笑道:“我和林姑一一娘一一都是初来乍到,没什么熟人,碰巧在走廊遇见了,便一起说说话。”
帘后的影子像块木头似的,哼也未哼一声。
“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这下柳沁沉不住气了,一个箭步蹿过去,便要挑开珠帘,一看究竟。
就在他手指刚刚触到帘珠的一刹那,里面的人忽然转身,挥动一一一柄一一利斧,直斩他胸际。变故突发,柳沁来不及作任何抵抗,只本能地向后一仰,便听“啪”的一声,藏在怀里的茶壶被砍了个稀碎,碎片刺破肌肤,胸前霎时一片殷红。
落珠缤纷中,夹一着一张狰狞可怖的脸,那上面疮疤纵横,惨不忍睹。
柳沁右手撑地,向后翻了个筋斗,破窗而出,落在楼外的草地上,严阵以待。可等了半晌,那人却像见不得光的幽灵一般,并没有跟出来。
三、催命之针
前面的人被响声惊动,相继拥进花园,围着柳沁询问事由。吴炳道:“柳公子,你跟我们小一姐打架啦?”
结巴道:“一胡一……一胡一说!我们小一姐……在……在……”他似乎也觉得说话实在吃力,抬手向前面指了指。众人望去,果见云蔚正飞快赶来。
柳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上的窗户,摇头道:“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怕说出实情,会给众人造成恐慌,若传出去,更会影响到丽谯楼的生意。
京华晚照(6)
云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驱赶众人道:“没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吧。”
等众人散尽,柳沁解一开衣衫,拔一出钉入肉中的几块茶壶碎片,笑道:“若不是茶壶老兄替一我粉身碎骨,咱俩现在已经一陰一陽一相隔了。”
云蔚盯着那扇破碎的窗户,问道:“怎么回事?”
柳沁道:“遵你云大小一姐的吩咐,备下八宝菊花茶恭候大驾,哪知送的不是茶,是命!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站在帘后,我以为是你,便没有提防,不料到了近前,他突然给了我一斧子,唉,可惜了一壶好茶!”
云蔚见他只是些皮外伤,心中一宽,问道:“他走了吗?”
柳沁摇头道:“没见他出来,也许还 在里面吧。”
云蔚刷地拔一出长剑:“你在这守着,我进去找他。”不等柳沁答允,她脚尖一点,像朵轻云似的飘进阁楼。柳沁岂肯由她独自犯险,叫一声:“等等!”随后跟上。
午时一陽一光充足,但透过窗帘,所剩便十分有限了。两人小心翼翼地上楼,每走一步,都似惊险万分。然而楼上却空空如也,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那散落满地的帘珠,证明柳沁并没有说谎。
二人双双吁了口气,云蔚还 剑归鞘,拉开前后的窗帘,一陽一光照射进来,那种一陰一森、压抑的感觉立刻荡然无存。
柳沁道:“若非你放下窗帘,楼内光线昏暗,我也不会把他当成是你。”
云蔚淡淡地道:“我又不是孤魂野鬼,大白天的遮窗帘干什么?”
柳沁一凛,狐疑道:“不是你,便只能是他了,莫非还 真是个见不得光的鬼?”想起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他仍心有余悸。
“他要杀的人是我,只是你先一步闯来,倒让你替一我受难了。”云蔚不无歉意地道,在水盆里浸一湿一条一毛一巾,递给柳沁,“把伤口擦干净,我找些金创药,帮你敷上。”
柳沁正在沉思之中,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云蔚叹口气,把一毛一巾搭在他肩上,说道:“我看还 是算了吧,这件案子本就充满诡异,再查下去,我怕咱俩都会遭遇不测。”
柳沁瞳孔收缩,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道:“不管是人是鬼,都不能让他继续害人了,事到如今,我非管不可。”
云蔚睫一毛一忽闪,不知想着什么,幽幽地说道:“你又不是钟馗。”
柳沁笑道:“鬼怕恶人,我未必不如钟馗。”指尖突然在云蔚的剑一一柄一一上一挑,长剑脱鞘飞出,就见柳沁手指灵巧地拨动几下,长剑一路旋转,穿过那扇破窗,斩落一截花枝,再双双飞回。柳沁指尖斜引,长剑归鞘,他另一手接住花枝,背到后面。
云蔚直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好俊的功夫!”听柳沁说一声:“变!”托出一顶花环,向她头上戴去。
云蔚目光中闪现欢喜之意,顺从地扬起脸,那一串淡白色的小花覆满额头,她美丽的脸庞顿时变得奇异非凡。从她闺阁旁边种着桂树,便可知她对这种花的喜一一爱一一程度。柳沁见她含羞带俏,似醉还 醒,娇美不可方物,不禁心神一荡,握住她柔软的小手,赞道:“人与花一心各自香。”
云蔚猛吃一惊,一一抽一一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怒道:“你……你别以为替一我受难,便可轻薄于我。”
柳沁这是第二次挨她的打,似乎一习一以为常,笑道:“好,咱们两清了。现在谈正经事,你见崔凤咏的结果如何?”
云蔚平复一下混乱的心绪,道:“我找你正是为此,看见你房一中有人,便没有说。安庆公主遇害,龙广有失职之嫌,故而未由侯府安排厚葬,而是一尸一体一一交一一还 其家人,带回老家去了。”
柳沁闻言大为泄气,盘算着再想为龙广验一尸一,已经千难万难,所幸与龙广一道离奇毙命的,还 有四名狱卒,只好让南郭先生和燕楚楚查访一下,总不至于没一个葬在京城的吧?想到这儿,安慰她道:“没关系,我再想别的办法,辛苦你了。”
云蔚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直到柳沁踏上楼梯,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叮嘱道:“你多加小心,晚上睡觉的时候,记住闩门。”
柳沁回头一笑:“知道了,你也照顾好自己。”
暮色笼罩下的丽谯楼一片辉煌,姑一一娘一一、伙计们各忙各的,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他们并不知道柳沁今天的惊险遭遇,更不知道繁华背后,潜流暗涌,这个充满欢笑的地方,正悄然陷入到一场可怕的噩梦之中。
柳沁吃过晚饭,回房休息,推开门,却见林妙仙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在房一中一一团一一一团一一打转。
“怎么才回来?”林妙仙怒容满面,劈头盖脸地问。
柳沁慵懒地往一一床一一上一躺,道:“我能回来已经不错了。”
林妙仙在一一床一一边坐下,审视着他的伤口:“听说你摔伤了?怎么搞的,那么不小心?”
柳沁道:“我撞鬼了。”把遭遇述说一遍。
林妙仙并未身临其境,更没有真切感受到那张脸的可怖,只是出于对柳沁安全的考虑,咋舌道:“人好惹,鬼可不好惹,咱们还 是溜之大吉吧!”
柳沁寻思半晌,沉吟道:“如果今天那个家伙便是凶犯,他的易容本领当十分高明,尤其厉害的是,他能模仿女人的声音。还 有,宫女曾看见黄婉在御花园游荡,崔凤咏更近距离接触过她,都说她的穿着打扮,甚至佩戴的饰物,都与殉葬时的黄婉一模一样,莫非凶手进过献陵,盗出了这些东西?”他顿了一顿,猛地抬头道,“你会不会盗墓?”
“不会!”林妙仙直摇头,“我只做活人的生意。”
柳沁略显失望,又问:“那你知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进入皇陵?”
林妙仙大吃一惊:“进皇陵干什么?”
柳沁道:“当然是寻找线索了,难道是进去捉迷藏?”
林妙仙搔搔脑袋,想了想道:“我认识一些盗墓贼,其中有一个叫李大眼的,是京城人,明天我带你去问问他。”她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小算盘,寻思柳沁武功好,又一一精一一明强干,跟他在一起,没什么可担心的。皇陵里面自必宝贝多多,顺手牵羊捞它几件,便足够受用一生了。正所谓贼一一性一一难改,一时想入非非,倒比柳沁更加充满期待。
林妙仙走后,柳沁想起云蔚的告诫,便闩了门,倒头大睡。月亮从树梢到中天,丽谯楼从热闹到冷清,唯有那夏夜的鸣蝉,仍在喧嚣不止。熟睡中的柳沁神态安详,暂时告别了尘世间的烦恼和算计,他并不知道,一场危险正悄然迫近。 .那是一名手持利刃的黑衣人,从拨一开门闩,到站在一一床一一前,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一眼鼾声如雷的柳沁,他脸上露出一陰一鸷的笑意,缓缓举刀,猛劈下去。不料柳沁陡地睁开眼睛,托住他持刀的手腕,双一腿夹在他腰间,用力一扭,两人双双滚倒在地。
京华晚照(7)
黑衣人惊慌失措,一刀砍向柳沁面门。柳沁侧头避开,右手压住刀身,左手在他肩头重重一击。黑衣人闷一哼一声,只得撒手弃刀,双脚在地上一蹬,滑开一丈多远,翻身上了窗台。柳沁岂肯容他走脱,合身一扑,抓住他双一腿,便要拉下来。黑衣人一俯身,忽然发出如野兽般的哀嚎,转过头,张口咬向柳沁脖颈。
柳沁大骇,急忙伸手卡住他喉咙,双臂伸直,令他近身不得。黑衣人如疯似癫,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将柳沁生生吞了。柳沁只得不断加力,没多久,黑衣人便脖子一软,窒息而亡。
柳沁将他的一尸一体丢在地上,擦了擦冷汗,惊魂未定地向他脸上瞧去,赫然发现,他额头竞多出两个殷红的血点。柳沁冲到窗前,举目四顾,花园里静悄悄的,连个鬼影也没有。他只得悻悻而返,在黑衣人身上摸了一遍,除了几块碎银,别无他物。
柳沁沉吟半晌,心念忽地一动,想起了什么。他提着黑衣人的一尸一体飘出窗外,落在花园里面,快步来到云蔚的阁楼下,捡起一枚石子,“啪”地打在窗户上。
不多时,窗户开了,云蔚探头张望,见是柳沁作怪,便寒着脸道:“你有一毛一病?”
柳沁笑道:“是呀,所以来找你治治嘛。”
云蔚柳眉一竖,猛然瞥见地上还 有一具一尸一体,不由得大吃一惊,“噔噔噔”地跑下来,打开楼门。她身穿寝衣,睡意蒙眬地站在门前,就像一株盛开在夏夜的小花。
柳沁见她完好无事,松了口气,把一尸一体拖进楼内,一一搓一一一搓一一手道:“我又遭袭击了!亏得你提醒,我闩了房门,他拨门闩的手段虽然高明,却没能逃过我的耳朵。”
云蔚不敢瞧那一尸一体,目光落在柳沁脸上,“在你房一中?”
柳沁点头道:“本可以抓个活口,没想到他还 有同伙躲在外面,用暗器将他射杀了。”
“他们居然在丽谯楼为所欲为?这……这太可怕了!”云蔚惊愕莫名。
柳沁面色凝重地道:“丽谯楼内,也许藏着一一奸一一细。”
“不会吧?”云蔚秀眉微皱,“这里的伙计大都追随我爹多年,而且,他们也不会武功。”
柳沁叹道:“但愿如此,不过你还 是提防些好。”
云蔚点头道:“嗯,我暗中查一查。”
柳沁瞥一眼那一尸一体,画符上的两个小孔又浮现脑海:“明天我们去刑部,再看看龙广和狱卒的那张画符,顺便请刑部的人验一下这具一尸一体。”
云蔚正要应允,见他转身举步,急道:“哎,把一尸一体带走。”
柳沁道:“前面人杂,见我扛着一具一尸一体,还 不失惊打怪?没准又生出什么谣言,影响了丽谯楼的生意,我可担当不起。”斜眼瞟着云蔚,心中暗笑,莫说她一个小姑一一娘一一,便换成自己,留一具一尸一体在身边,这一一夜也休想合眼了。“要不,我留下陪你吧?”他坏笑着提议。
云蔚脸上一红,啐道:“谁用你陪?”死人固然可怕,活人却也可畏,把柳沁留在自己的香闺过夜,若传出去,那真不用活了。眼看柳沁一路大笑着,已走出很远,心中一慌,叫道:“等等我!”掩好楼门,快步追了上去。
柳沁道:“你不准我陪你,却是要来陪我吗?”
云蔚“哼”一声道:“丽谯楼都是我的,你担心我没地方住?”
说话间,二人进了后门。客人刚刚散尽,伙计们正在拾掇残局,瞧见二人,俱都惊讶得目瞪口呆。深更半夜,云蔚穿着寝衣,乌云散乱,慌慌张张地和柳沁一道出现,难免惹人一胡一思乱想。看伙计们的眼神,她便即明白,一时羞窘难当,双颊红得火炭也似,一边匆匆上楼,一边低声责怪道:“都是你不好,教这些下人在背后笑我。”
柳沁耸耸肩:“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谣言还 是要出现了。”
云蔚在柳沁隔壁睡了半宿,次日一早,两人带着一尸一体来到刑部。柳沁找出龙广那张画符,将两只小孔对准一尸一体额头的两个血点,果然吻合。他大喜过望,看来自己所料不错,龙广突然发狂的原因,并非中毒,而是与昨晚的杀手类似,只不过龙广被暗器击中的部位十分隐蔽,外表看不出来罢了。
等到晌午,负责验一尸一的刑部官员托着一块麻布出来,一一交一一给柳沁。麻布上别着两枚钢针,比普通的缝衣针粗很多,长约一寸,寒芒闪闪,锋锐无匹,正是从一尸一体脑中取出的。
柳沁一再谢过,和云蔚离开刑部。找到了杀人凶器,案情总算有所进展,他已能隐约勾勒出龙广发疯前的某些画面。
大街上车水马龙,两侧的酒肆生意红火,这是虎踞龙盘的帝王州,却并没有横空弥漫的威严霸气,百姓生活悠闲,安居乐业。
经过一间包子铺,柳沁被那香味吸引,不由得停下脚步,笑道:“今天收获不小,咱们吃顿包子,庆祝一下。”
云蔚一笑:“倒像在丽谯楼,我亏待了你似的。”
两人踱进店内,柳沁要了一笼包子、两碗馄饨,边吃边道:“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这两天累坏了?吃完饭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云蔚“嗯”一声:“那你呢?”
柳沁道:“我要去见一个盗墓贼,让他帮我想个办法,进献陵看看。”
云蔚惊道:“你……”
“嘘!”柳沁顾盼左右,“小声点,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名!”
云蔚张口结舌。
柳沁又道:“女人一陽一气弱,不宜去那种地方,这事你就不要参与了。”他暂时还 不想暴露林妙仙的身份,所以这次的行动,须得避开云蔚才行。
云蔚只道他善解人意,感激地点了点头,却见柳沁突然站了起来,闪电般冲出门去,落在街心,目光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云蔚丢在桌上一把铜钱,持剑赶来,问道:“怎么了?”
柳沁双拳紧一握,仍不甘地望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是昨天在你房一中袭击我的那个疤脸鬼,可惜,又让他逃了。”继而补充道,“从刑部出来,我便感觉被人跟踪,直到方才看见他那张怪脸在人群中一闪,却转瞬不见了。”
云蔚抿嘴笑道:“光天化日还 能被鬼盯上,你也真够晦气。”
京华晚照(8)
柳沁笑道:“他盯的不是我,而是你。”
云蔚一怔,奇道:“我?”
柳沁道:“自从无常神君娶了黄婉作老婆,小鬼们便天天盼着有漂亮的大姑一一娘一一到一陰一间来,可死人毕竟有限,漂亮的大姑一一娘一一就更加难求了,于是小鬼们纷纷溜出鬼门关,到一陽一间寻找。这个疤脸鬼算是最有眼光的,率先看上了你,只等乘虚下手,不过两次都撞着我,吓跑了。”
云蔚听他一番一胡一言乱语,忍不住“咯咯”娇一笑,道:“你咒我死啊?”
柳沁笑道:“只有跟了我这个恶人,方可保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云蔚双眉一蹙,似要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露出一抹甜丝丝的微笑。
四、午夜游魂
回到丽谯楼,柳沁悄悄唤上林妙仙,让她带自己去见李大眼。林妙仙一路一陰一沉着脸,话也懒得说一句。柳沁料想昨天半夜那事,必已传得满楼风雨,即便自己不提,以林妙仙的一一性一一子,闷不多久也会发作,于是埋头疾行,并不解释。
果然,林妙仙很快便开口了,但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早上你们出去后,我偷偷潜入她的阁楼,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柳沁笑道:“你去人家的阁楼,还 不是想知道我和她昨晚干了些什么?难不成抓到偷一情的证据了?”
林妙仙冷笑一声:“我在她一一床一一下找到一只上锁的铁盒,费了好大力气,用最上乘的开锁技巧,总算把它打开了。盒子里有一本账簿,不过记的可不是丽谯楼的账目,而是一些官员贪赃枉法的秘事。”
柳沁心念一动,急问:“有没有涉及韩奇、陈千里、徐继祖等人的?”
林妙仙道:“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才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可惜没看一半,她便回来了。”
柳沁眼中异彩大放,叮嘱她道:“有机会你再接着看,没准能找到什么线索。”
“用不着你说。”林妙仙不耐烦地道,“除了案情,你还 能不能想点儿别的?比如说,你那位女老板,恐怕不简单呢!她一个生意人,藏着朝廷官员的枉法记录干什么?”
柳沁才知她为何没有兴师问罪,原来抓到了人家的可疑之处,幸灾乐祸怕还 来不及呢,“我会注意的。”他嘴上敷衍,心里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丽谯楼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在酒和女人面前,很多秘密便不再成为秘密了。云外天父女收集整理后,一一记录在册,那些官员有了把一一柄一一在他们手上,便不敢再欺负丽谯楼,甚至还 要为其提供保护。否则名不见经传的云外天,如何能在鱼龙混杂、争斗激烈的天子脚下,将丽谯楼经营得蒸蒸日上?
行了半个时辰,两人找到李大眼家。在盗墓这行,李大眼名气不大,手段也不高,如果不是林妙仙挑这个头,也许他做梦都不敢想去盗掘皇陵。听林妙仙把柳沁吹得天花乱坠,他终于打消疑虑,应承下来。当然,皇陵不但有专门的守陵人,还 驻着军兵,必得找几个帮手,选好位置,打一条长长的盗洞,这大概需要几天的时间。
李大眼虽不曾打过献陵的主意,但作为一名盗墓贼,对京城的陵墓还 算了如指掌。据他所说,献陵的营建是在仁宗死后开始的,遵仁宗遗诏,一切从俭,工部尚书杨荣和永义侯崔凤咏总理修陵事宜,从兴工到下葬,仅用了三个月时间。参加建陵的有万名军士,工匠十数万,只民夫就征调了五万人,所以李大眼对摸清陵园内外的情况信心十足。
计议妥当,柳沁告诉李大眼,自己住在丽谯楼,有什么需要,可去那里找他。从李家出来,二人游游逛逛,到客栈与南郭先生、燕楚楚相会。柳沁将林妙仙偷得的药丸一一交一一给南郭先生,趁他验药的工夫,大致述说一下自己这些天的遭遇。
南郭先生把药丸碾碎,观察许久,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一粒苏合香丸,非但无毒,而且具有神奇的急救功效。怕柳沁不懂,他进一步解释道:“苏合香丸以苏合香油、安息香等配制而成,用于治疗心痹、心痛等疾病。如此看来,云外天应有心疾,这种药通常被放在身边,发作时可用于急救。”
柳沁似乎得到了什么启示,迫不及待地道:“倘若心疾突发,会不会死人?”
南郭先生道:“重症病人一旦发作,若得不到及时救治,片刻即可命赴黄泉。《苏沈良方》中,沈括总结出苏合香丸正适于胸痹心痛重症病人的急救,即便呼吸、心跳停止,短时间内服用苏合香丸,也可起死回生。”
柳沁一拍大一腿,“这么说,云外天一定患有心疾,所以一一抽一一屉里备着苏合香丸。那么他很可能便是心疾突发而猝死的,只不过为凶手利用,丢一了一张画符在他身边,令人想当然地把他算了进去。”
鬼符案的死者全部是朝廷命官,只有云外天混迹生意场,直到那本秘录的出现,他才有了跟韩奇等人联系到一起的可能,但现在看来,他的死却多半与他人无关。
柳沁又取出那两枚钢针,给南郭先生过目。南郭先生弹了弹,又捏了捏针尖,咋舌道:“此针坚一硬锐利,若以机簧之物发射,足可洞穿人的颅骨,轻则损坏大脑,神经错乱,重则立即丧命。”
柳沁道:“那人突然变成一条疯狗,让我不由得想起撞死前的龙广,今天与画符上的小孔比对,果然丝毫不差。龙广武功极高,凶犯又身陷囹圄,原本无法施为,但有了画符的遮挡,一切就变得容易了。我猜想,龙广当时专注于画符,没有察觉到凶犯在画符后面的动作,当钢针击穿画符射来时,他便有天大的本领,也已躲不开了。”
“可是龙广脸上并没有伤痕呀?”林妙仙忍不住问道。
柳沁笑道:“不止龙广,所有受害者外表都验不出伤痕,因为那是凶手在相距较近的情况下,从这里射入的。”他伸出两根手指,对准自己的两个鼻孔。
南郭先生赞许地点点头:“不错,验一尸一的医官若不察看死者鼻孔中是否有出一血,是绝不可能找到死因的。”
四人一同吃了晚饭,为免遭人怀疑,柳沁当即和林妙仙分开,先走一步。临行前,他一一交一一代南郭先生和燕楚楚,尽快探清一名狱卒的葬地,开棺验一尸一。
回到丽谯楼,他径直去阁楼见云蔚,谎称听伙计们谈论,云外天生前曾患有心疾。云蔚毫不隐瞒,坦承父亲患心疾多年,有几次险些丧命,幸好被人及时发现,用苏合香丸救了过来。
京华晚照(9)
柳沁听后,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道:“如此说来,你爹应死于心疾突发,与鬼符案并无关系。”
“可是……”云蔚不以为然,道,“我爹死的时候,身边也有一张鬼符,除了名字,跟其他人的并没什么两样。”
柳沁笑道:“障眼法而已,就是用来骗你这种笨蛋的。”随后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凶犯正是利用你爹的死,展开了这场戕害朝廷命官的大一陰一谋。”
云蔚扁了扁嘴,不乐地道:“我便不如你聪明,当也不至于是个笨蛋吧?还 说让我好好休息,却又跑来气我。”
柳沁见她轻嗔薄怒的样子,心旌摇荡不已,但有了前两次的教训,他再不敢放肆,哈哈笑道:“我这是帮你保持一陰一陽一平衡,火大时给你浇盆水,将灭时再给你添把柴,要不怎么说跟我在一起,可保你长命百岁?”
云蔚先是一笑,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黯,转身走到窗前,轻叹道:“我不敢奢求长命百岁,只愿这一生无憾无悔。”
柳沁见她突发感慨,心中十分诧异,走到她身旁,但见窗外桂花朵朵,沾染着夕一陽一的柔光,便仿佛被赋予了灵魂一般,看上去是那么的庄重、圣洁,狭小的花园顿时变得美妙绝伦。
云蔚微笑着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桂花吗?”
柳沁道:“一定是你的情一人,曾经送过桂花给你。”
云蔚用臂肘捣了他一下,随即笑道:“也算八九不离十。小时候,我曾喜欢过一个人,他高高在上,又那么的英俊威武。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棵桂树下,他把我抱起来,让我摘枝头的桂花。从那以后,我脑子里便全都是他了。”
柳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问道:“那时你几岁?他几岁?”
云蔚道:“我九岁,他二十九。”
“什么?”柳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你冰清玉洁的,想不到九岁就动了春一心,他可比你大整整二十岁呀!”
云蔚双颊泛起潮一红,嗔道:“都说了是小时候,少不更事嘛,长大后早便没有那种感觉了。”
柳沁撇嘴道:“是人家不肯要你吧?”
云蔚居然没有否认,叹口气道:“他身边美姬如云,不要我这个小姑一一娘一一也是正常的。”
柳沁举起双拳,用力晃了晃:“这么好的姑一一娘一一他不稀罕?告诉我他是谁,我替你教训教训他。”
云蔚道:“就算我说了,你也不敢教训他。”
“嘿嘿!”柳沁笑出了声,“这世上除了三个人,再没有我不敢碰的。”
“三个人?”云蔚奇道。
柳沁道:“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一一娘一一。”他每说一句,便伸出一根指头,先是食指,然后是中指。云蔚一笑,才知柳沁又在跟她逗趣,不过既然说到这里,她很想知道除了父母,还 有哪个是柳沁不敢碰的,偏偏柳沁有意卖起关子,迟迟不见下文。
云蔚只好问道:“无名指呢?是皇上吗?”
“我还 真没把皇上放在眼里。”柳沁撇撇嘴,伸出无名指,“是那个碰一次便要挨一次嘴巴的臭丫头。”
云蔚天生腼腆,从来只是浅笑轻颦,这次实在忍俊不禁,直笑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既要东奔西走查案,又要费尽心思哄云蔚开心,柳沁这一天下来,困顿不堪,丽谯楼刚刚亮起第一盏灯,他便睡着了。不过接连被不速之客袭扰,他也睡不踏实,中夜醒转,到窗前吹了吹风,望向云蔚的小楼,见一切正常,才放下心来。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正要继续睡觉,却见一条黑影从暗处走出,借着月光,可以看清那是老何。柳沁一怔,忖道:“他在干什么?”
老何手里拎着一把铁锹,在一株桂树下挖几铲,再填平,转向另一株桂树,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柳沁大惑不解,暗笑:“这老家伙在找宝贝吗?”
老何把四棵桂树挖了个遍,扛起锹,步履蹒跚地回了自己的小屋。柳沁愕然半晌,重新躺下,一时却无法入睡。老何究竟在找什么?这座花园里面,又能藏着什么秘密?正辗转间,陡听一声惨叫,柳沁心中猛地一紧,以最快的速度跳出窗外,朝着声音的来处疾掠。
花园的东北角是一间茅厕,结巴坐在门前,嘴唇不断哆嗦着,好像拼命地想说话,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脸上恐怖得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只有两眼不住地眨动。
“出了什么事?”柳沁将他扶起来。
人们陆续赶到,先是云蔚,接着是伙计,也有几个胆大的姑一一娘一一,看到结巴这般模样,无不感到一毛一骨悚然。
云蔚皱眉道:“结巴,你怎么了?”
结巴喘着粗气,颤声道:“云……云……云老板!我……我看见云……云老板了!”
此言一出,人们立刻炸了锅。丽谯楼现在的老板是云蔚,但无论伙计还 是姑一一娘一一,仍一习一惯地称她为“小一姐”,“云老板”指的则是云外天。
“一胡一说!”云蔚厉叱道,“我爹已经不在了,你开什么玩笑?”
随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结巴心中恐惧渐消,慢慢恢复了神智,带着哭腔道:“我出……出来解手,忽……忽然……有人在……在后面拍……拍了我一下,吓得我尿……尿都……憋了回去……”
云蔚脸一红:“少废话,拣紧要的说。”
“是……”结巴道,“我还 以……以为……是哪个弟……弟兄跟我开……开玩笑,便……出去找……找他算账,却见一人蹲……蹲在门外,两……两手抱……抱着脑袋,说他饿……饿了。我说你饿……饿了你就……就进去吃……吃呗,我给你腾……腾地方……”
云蔚一顿足,吓得他缩了缩脖子,道:“噢,拣……拣紧要的说。”
京华晚照(10)
吴炳骂道:“你说话已经够他一一妈一一的费劲了,还 不长话短说?他倒是吃了没有啊?”他急的原来是这个。
结巴继续道:“他一……一抬头,我……我的一一妈一一呀,是云……云老板!我立马就……就吓……吓瘫了。他啥……啥时走的,我也不……不知道了。”
众人一时都没了动静,诚惶诚恐地望向云蔚,均想:“结巴跟随云外天多年,自没有认错人的道理,难不成丽谯楼闹鬼了?”
云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求助似的向柳沁望去。柳沁笑道:“各位不用怕,我知道是谁在装神弄鬼,这事一一交一一给我好了,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
众人将信将疑,却也没个奈何,抱着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的想法,一哄而散。
见云蔚还 站在原地发呆,柳沁笑道:“这里味道不大好,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并肩往阁楼走去,云蔚边走边问:“你真知道是谁?”
柳沁道:“我哪知道?安一抚他们罢了。不过,我倒怀疑一个人。”
云蔚道:“谁?”
柳沁望一眼老何的小屋,将事发之前,自己曾看到的诡异一幕说了。
云蔚听罢连连摇头,道:“你多心了,老何有夜游症,偶尔发作,在花园里浇浇水、松松土,总之,是他平时常干的一些事。”
柳沁哭笑不得,自嘲般地说道:“幸好刚才没有明言,否则可要在你的伙计们面前丢脸了。”抬头一看,已经到了楼下,便道,“我在这站一会儿,等你上去了再走。”
云蔚略一迟疑,伸手开门,忽又停下道:“会不会……真的有鬼呢?”
柳沁笑道:“别一胡一思乱想了,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绝不相信。”
云蔚气道:“为什么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从不相信别人?结巴不会看错,更不会撒谎!”
柳沁道:“但不能排除有人装神弄鬼。”
云蔚说他不过,气得一脚把门踢开,跑了进去。柳沁错愕莫名,心道:“她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我信不信有鬼,又碍着她什么事了?”转念一想,她一个女孩儿家,突然遇到这么多麻烦,心情糟糕也可以理解。
唏嘘半晌,又向楼上望了一眼,怅然离去。
接下来的两天,丽谯楼恢复了太平,不过私底下,伙计们还 是对结巴的遭遇谈虎变色,夜里上厕所都要结伴而行。
柳沁暂时轻闲下来,每天喝喝酒,看看歌舞,当然最多的还 是与云蔚相伴。在云蔚的提议下,他们难得逛了一趟庙市,玩得十分尽兴。
晚上,两人满载而归,柳沁俨然成了她的跟班,两手各提一只口袋,里面都是云蔚在庙市上买的一些小玩意儿。二人说说笑笑,到了门前,柳沁猛一抬头,只见李大眼蹲在阶下,正向他挤眉弄眼。
柳沁将他拉到僻静处,迫不及待地问:“盗洞挖通了?”
李大眼道:“已经挖到最后一段了,小山和阿狗正在干,估计再有两个时辰,便可打通。”小山和阿狗,是他的两个徒弟。
柳沁大喜,拍拍他肩膀道:“好,辛苦你们了。”回到云蔚身边,把两只口袋一一交一一给她,说这便要动身前往皇陵。
云蔚从口袋中取出一串黑玛瑙制成的天禄,系在柳沁的脖子上,一边说道:“这串天禄本就是给你买的,正好戴上,可以用来辟邪。我知道阻止不了你,千万记住,如不可为,莫强为。”
柳沁心中感激,寻思:“原来她对我这么好,只是脸皮薄,不愿表露罢了。”
云蔚系好后,退了一步,望着他道:“我累了,想回阁楼睡一觉,但愿醒来的时候,你能平安地出现在我面前。”
柳沁点头笑道:“一言为定。”
等林妙仙唱罢曲子,柳沁悄悄唤上她,雇了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赶往昌平。
五、皇陵惊梦
三人在距陵区五六里的地方下车,再行数里,登上黄土山。李大眼引着柳沁和林妙仙,在一处险恶地带停下。二人左顾右盼,杂草丛生,并不见盗洞。正自纳罕,却见李大眼抓住一簇杂草,连同下面的黄土一并提起来,便即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一口。
柳沁赞叹不已,显然这些草原本生在此地,被他们整块挖出,再放回去遮挡洞一口,自便天衣无缝,就算大白天有人经过,也绝不会发现。果然是各行有各行的技巧,四天之内挖出一条二里多长的盗洞,已极不容易,又能做得如此隐蔽周到,委实令人叹服。
李大眼指向山下的一片灯火,低声道:“那是守陵军士的驻营,盗洞正是从下面通过去的,一会儿进了盗洞,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切不可弄出大响动。”
柳沁和林妙仙听他这话,似乎带着一种一毛一骨悚然的意味,难不成在盗洞里面,还 会遇到什么异常情况?
李大眼最后一个钻入盗洞,把洞一口封好,里面霎时漆黑一一一团一一,剩下的工作便是不断向前爬行。柳沁感觉盗洞一直向下,爬了一里左右,逐渐变为平缓,想必已到山脚,开始向陵内延伸了。再爬一里,又变成上坡,柳沁起初还 觉得有趣,到了这时,却感到腰酸腿软,浑不似在外面那般自在。正暗暗叫苦,忽然手底一空,身侧登时开阔起来,只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李大眼点燃火把,四周一亮,可以看清这是一条向下倾斜的隧道,顶部为条石拱券,地面铺着青砖,往上走有一扇通往明楼的隧道门,往下的隧道尽端,便是玄官正门了。如今这道石门开了半扇,千斤石滚在一旁,一看便知是人为拨一开的。
“这两个王八羔子,见钱眼开,说好挖通后在门口等我们,却急三火四地进去了,也不怕中了机关埋伏?”李大眼骂骂咧咧,快步跑过去,深怕里面的金银财宝被抢光了似的。岂料才一探头,他便“哎哟”一声,僵在了原地。
埋葬死人的地方,本就充满着神秘与恐怖的气息,他这么一叫,柳沁和林妙仙都惊出一身冷汗,双双抢至近前,向内观瞧。只见地上散落着铁铲、铁锤、钢钎等物,李大眼认得,正是他那两个徒弟所用的。以他的经验判断,盗墓贼丢弃吃饭的家伙,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在这里遇到了异常情况。
气氛骤然压抑起来,三个人俱都脸色发青,一时进退两难。
京华晚照(23)
柳沁写了一封信,由金纯派人送给林妙仙,这才有了林妙仙阻止云蔚寻死,让她营救柳沁那一幕。之后云蔚去找崔凤咏,以柳沁已知悉真相为由,让他设法救人,这些都在柳沁的意料之中。唯一没有算到的是,柳沁以为崔凤咏会假意敷衍云蔚,然后进入刑部监牢,杀自己灭口,届时将他当场抓获,此案即可告一段落了。
方才柳沁听出云蔚的声音,心里便叫苦不迭,自己煞费苦心,目的还 不是为了保住她一条一一性一一命?哪知她一心要救自己,竟跟随崔凤咏而来,就算没有崔风咏的毒计,她也终将被杨荣、金纯捉拿,以死罪论处。
崔凤咏瞧这阵势,惊得魂飞魄散,手指一抖,两枚钢针激射而出,却已大失准头。柳沁微一侧身,轻松避开。
军兵踢开监门,杨荣、金纯走了进来,因监内狭小,只有十几名军士跟随而入,刀槍齐指,围住二人。
杨荣喝道:“崔凤咏,你的狐狸尾巴已彻底暴露,还 敢逞凶?”崔凤咏强自定了定神,赔笑道:“杨大人,我……我只是探个监,碰见云老板劫牢,便让手下阻止,若没有我,这两名要犯可就一起走脱啦。”
杨荣扫一眼他手中的针盒,哼道:“人赃俱获,还 想抵赖?”
崔凤咏如遭蛇咬般丢一了针盒,眼珠急转,笑道:“这是我刚刚在云老板身上搜到的。”微一侧头,在疤脸耳边低声道,“抓住杨荣,挟为人质。”
疤脸双臂齐出,夹一住周围的几杆长槍,内力外崩,军兵纷纷弹开。他握住其中一杆,向前一探,槍尖刺穿杨荣肩头的衣服,把杨荣挑了过来。他伸手扣住杨荣的喉头,厉喝道:“让他们都退出去!”话音未落,就见他突地一颤,身一子晃了几晃,扑通摔倒。再看他右侧太一陽一一穴一一上,已多了两个殷红的血点。
柳沁摊开手掌,叹口气道:“原来这东西不止能杀人,也能救人。”他的掌心,托着一个一一精一一美、小巧的针盒。
崔凤咏再没了指望,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
一兵丁拿出钥匙,打开栅栏门。柳沁等不及除掉枷具,便冲过去一把抱住云蔚,脸颊贴着她冰冷的额头,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八月己巳,宣德皇帝朱瞻基在杨荣的建议下,亲征汉王朱高煦,郑王朱瞻竣、襄王朱瞻墡留守京师,以一陽一武侯薛禄、清平伯吴成为先锋,兵发乐安。
朱高煦尚未准备充分,尤其是皇上御驾亲征,在声势上一举压倒了叛军,曾经同意跟随朱高煦起兵的几路人马遂都按兵不动。
辛巳,明军至乐安,包围四门,发神机铳,叛军斗志尽丧。朱高煦见大势已去,只得弃城投降。朱瞻基改乐安州为武定州,命一陽一武侯薛禄和兵部尚书张本镇抚,班师回京。一场震惊天下的叛乱,便这么轻易地平息了。
天高云淡,桂花飘香,碧霄阁沐浴在和煦的秋风中。
“真没想到,罪魁祸首竟是汉王朱高煦!”林妙仙嗑着瓜子,啧啧有声地道。
南郭先生道:“朱高煦自幼凶悍顽劣,谋逆是迟早之事。”
林妙仙道:“他现在怎样了?”
南郭先生啜一口茶,悠悠地道:“锢于西内苑,铁链缚身,长木曳地。”林妙仙咋舌道:“真惨!”
燕楚楚笑道:“自作孽,不可活。”
南郭先生叹道:“同室一一操一一戈,相煎何急?从古到今,便总有些人难以勘破,为一己之利,争得头破血流。”说罢黯然出神,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柳沁伫立窗前,对众人的谈话不闻不问。这一番残酷的较量,他又成了最后的胜者,但他却感到身心俱疲,真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便尘归尘,土归土。
忽然,一朵淡白色的小花随风飘过窗前,柳沁一愕,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它托起来。他知道,碧霄阁并没有桂树。
“难道是……”他举目望去,视线穿越一片片屋脊,一条条街巷,也穿越了地狱和天堂。万千人群中,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心中猛地一颤:“是她!”
那女子回眸一笑,随即如雾如烟,消散于人海。